齐暖赶紧在思绪蔓延前打断了它:“你神君之身,想来也是见多识广,竟怕男女独处么?”
“嗯……也不全是。”面前人再次环臂托腮思考着回答,“我与人交往,总需一个由头,要么他人有求于我,要么我有求于他人,若现在是沈小姐站在我身前,她与我既非前者亦非后者,那我便无话可说了。”
齐暖顿感一阵新奇:“连亲人之间也需要由头吗?”
“不需要吗?”他看着她的神色,稍微斟酌了下才道,“我没出什么事的话,老爷子自也不会管我;而我妹妹忙着炼器,就更没空和我讲些什么了。”
“你妹妹?”
“嗯。”他面上露出些惋惜的神情来,“只可惜游家家主传男不传女,不然以她对炼器一道的理解,这游家少主本该是她才对。”
“若痴迷于炼器,便专心行于此道便好。”齐暖想了想道,“虚名俗务,总是拖累。”
面前人肉眼可见地一怔,“哈,她自己也是这么说的。”他笑着向她眨眨眼睛,“我知她是想让我安心些,可你知道我这懒散的性子,反倒会让老爷子更费心了。”
齐暖正想说些什么,却注意到那位云公子已然背着那一袭青衣染血的凝秋姑娘从右厢房走出来了。于是她掩面轻咳,低声提醒他道:“他们来了。你依然只当我是沈小姐便好。”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他有些懊恼地道,“你许是不知,他的全名是云不流——空山凝云颓不流,多有诗意的名字……我还没与你说他们的故事呢。”
“都这时候了,神君你还挺有雅兴的。”齐暖叹气道,“保护好他们吧,我预感沈梓文还有后手。”
“那当然啊,我可是神君啊。”他轻哼了一声。
齐暖自然是信他的,要不然她就不会出现在潞川了。
“游兄,我们赶快离开此地吧。”
就在此时,远处的云不流已然向着他道,“阿秋说沈梓文对劫狱一事总有准备,我最初打算挟持沈小姐并不算成功,多处只怕生变。”
“那这位沈小姐云兄打算如何处置?”身旁人转头看向齐暖,而齐暖面色无波无澜,对他的发问不置可否。
“阿秋被囚之时曾受她之助。”云不流叹了口气道,“她一个闺阁女子,沈梓文如何总是与她无关,阿秋体弱重伤还需关照,不若便将沈小姐留在此处吧。”
身边人似乎还想对她说些什么,但齐暖已经在低头数地上的落叶了。于是她看到他玄色袍角带起的碎花,感到他似乎扯下了自己衣袖的一角,暗香袭人,他的低叹却远去,终了只留下一句:
“好吧,我们走。”
在她听来似乎是带了些赌气意味的。齐暖抬头,正看见他与云不流一般踩着轻功上了房檐,带着重伤虚弱在方才一言不发的凝秋,很快便消失在了齐暖的视野之中。
她暗暗松了口气,也并未在院中久留,反倒是走入了凝秋刚刚待着的右厢房中。
这一进倒真的是让她有些讶异了。
除了两张明显是供凝秋与云不流坐的椅子尚且完好之外,这屋子里的一切都被他摧毁了——被撕碎的字画、碎成木屑的梨花木、一片又一片的釉陶碎片……他倒还很贴心地怕人被这些东西绊倒,便把这些残片堆到了进门左手边的窗前,这一大堆残片挡住了整个窗户,不推门进来根本没办法知道这右厢房被他破坏成了这样。
“……那屋子里布置了不少机关,但你离去的这段时间我已将它们拆完了……”
齐暖蹲着看眼前那明显是前朝书法名家许衡芝的字迹残纸,想起他先前轻描淡写的话,淡笑着摇了摇头。
她相当有耐心地扒拉了许久,都没能在这垃圾堆里面找到铁铜残块之类的东西,也许沈梓文并没限制着凝秋在这间屋内的自由……?
就在齐暖思考之际,忽而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缓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熟悉的嗓音:“姑娘倒是好雅兴。”
齐暖并未有半分意外,她站起身来随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看向来人——不出意外是沈梓文,他站在门口并未进来,但视线显然是已经扫向了屋内的一片狼藉,眉头不由拧了拧。
“很显然不是我做的。”齐暖扬了扬唇角,“许衡之的草书、钟伦的刻花秘色……这屋子里的任何一样都是稀世珍宝,我可舍不得毁。”
“姑娘倒是好见识。”沈梓文眯起了眸子,眼前人顶着沈宜宁的脸,虽处于废墟之中、衣襟染尘,却不减一身清雅从容……他叹气道,“只是,却也只能零落于此了。”
齐暖却不慌不忙地道:“所以,沈小姐是顺利出逃了么?还是说,沈大人你是打算借了谁的刀,要将她拦阻于路上?”
沈梓文未置可否:“姑娘的官话说得极好,但到底有些细微的口音,近日自京城南下者,沈某若大胆些猜,姑娘身份亦是呼之欲出。”
“坦白说,我并不想掺和沈府家事。”齐暖向前走了一步,直视沈梓文,“不过沈小姐揭发亲父的精神总是令人动容……所以我送给她一枚私印。”
“国公府印在潞川可不顶事。”沈梓文同样向前走了一步。
“太子现在就在平淮。”齐暖淡淡道。
沈梓文无波无澜的的神色终于有所动容了,他瞳孔微缩:“……你?”
“自潞川至平淮不过半日路程。”齐暖的唇角再次微微勾起,“太子亦知我去处,而我并不愿、至少现在不愿回到京城。”
“小姐来沈某府上,到底有何贵干?”沈梓文的面色复归平静,他微微眯起了眸子看向齐暖,眸中剑拔弩张的意味却退却了。
“太子手上,握着我一位朋友的性命。”齐暖知道这便是能谈了,“我需回去救他,自然要寻求帮助。”
“沈某若帮了小姐,恐会得罪太子啊。”沈梓文叹气道。
“沈小姐的状若告到太子那里去,恐就不是得罪太子那么简单了。”齐暖也叹气道,“沈大人,你是聪明人,这件事上我们是能合作的。”
“可沈某不知你我合作的意义何在。”沈梓文环臂道,“沈某不需救你的朋友,亦能拦住小女。”
“或许我刚才说得并不准确。”齐暖却道,“太子并不是在平淮,更准确地说,他是被我们困在了平淮——沈大人真能保证能万无一失地拦住沈小姐吗?”
“齐小姐真是好大的胆子。”沈梓文冷哼一声。
“沈大人尽可以用任何方法验证这件事。”齐暖的语气轻飘飘,“只是动作要快些了,毕竟时间不等人,不是吗?”
沈梓文深深地看着她,而齐暖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并不躲闪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沈梓文终于转身,对齐暖撂下了一句:“半个时辰后,沈某会派人来此地寻你。”
齐暖轻笑:“静候大人佳音。”
她拂了拂身旁椅上的微尘,看着沈梓文大步流星地离开小院,终究是暂时松了口气,坐了下来。
门外落花纷然,黄灿灿的煞是好看。齐暖静静地看着它们,嗅着它们绵长的香气,忽然就想起了从前在国公府的时候。
听说种在她院中的那一棵桂花树,是第一任宁国公种给国公夫人的。那位国公夫人也是位传奇女子,她曾是前朝备受宠爱的宫妃,却不忍天下苍生受暴君的苛政酷刑,以身入局,与宁国公、顾氏先祖一同反抗前朝末帝,经一番干戈,终始推翻前朝,建立了如今的东秦。
她与宁国公、顾氏先祖以及前朝末帝的爱恨情仇更是令无数人津津乐道,书馆里最经久不衰的话本便是关于他们四人的。不过话本归话本,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与宁国公成婚,二人成婚后便在国公府种下了一棵桂花树,大抵是因为宁国公第一次见到夫人时,夫人就是站在桂花树下罢。
齐暖幼时憧憬这样美好的爱情,也渴望成为开国宁国公夫人那般的奇女子,于是便央了父亲将那棵种了桂花树的院子给她,后来她搬进去后,也是时常搬个凳子坐在门口,看着桂花树,仿佛这样自己就能很快成为话本中的传奇人物。
直到那个夜晚,她心烦意乱之际,一道惊雷劈在国公府的上空。
闪电劈开桂树,树叶簌簌而下,翠绿褪去,极尽墨意。
在它们触地的一瞬,齐暖看到她此生最不敢置信之景——
她走过无数次的青石板路,变成了由无数篆字“主角院中的青石板路”交叠而成的巨大墨团;她看过无数次的桂花树,变成了竖着的、巨大的篆字“带给主角成长动力的桂花树”;她惊恐地向后看,却看见扭曲成房屋模样的篆字“主角的居所”——这方世界所有的一切都被解离成了墨色篆字,而她低头,自己原来也非是真人,不过是竖写的“齐暖”二字而已。
而她的胳膊上,还写着细小的几行字:
“齐暖,年二十,京城人,本代主角。(注:其为初代宁国公(第十二代男主角)与国公夫人(第十二代女主角)五世孙,拟命运有对照之处,目前埋桂花树伏笔,先这样写,日后再和阿岁讨论——姜聆于仙历四万七千五百一十九年五月十七日书)”
许多杂乱无章,不成规矩的记忆纷繁而至,她抬头望天,竟生生流下一行血泪。
她所艳羡的桂花树,不过伏笔而已;她渴望成为的传奇,早已被写在话本上。
而如今他乡旧景,旅人新居。
非我命运、是我运命。
门扉忽地大开,疏狂秋风吹入桂花朵朵,齐暖笑了笑,垂眸将落在膝弯间的金黄拢入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