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黎失踪近一个月,王都内也闹了一个月。
窒息且暗流涌动的氛围如倾头盖下的笼屉,下面堆着烈燃的柴火,愈来愈盛,烤的所有人都煎熬无比,浑身难受。
整个王城都迎来了暖融融的春日,唯独皇宫内的压抑感在加重,恍如冬季未退的料峭。
只因那位皇帝陛下的疯症像脱缰野马一样越发严重。
禁庭之内,人人自危,生怕因祸斩于刀锋,作了那抽发新芽的花树下的养料。
孟青芜的病在乐正黎失踪后又养了几天,便大致痊愈了。
戴玄暗地里来看望过她两次,一次是上元节的第二日,他叹疯王性子暴戾,恐会做出更多极端之举……
言语含蓄,但孟青芜听出了其中潜藏的深意。
无外乎是让她务必保护好自己,千万别牵扯到这些恩怨情仇间去了。
虽心有戒备,且两人所思所想和所祈愿达到的目的皆不同。
但思量过后,她也明白他们到底是算一条船上的盟友,不管最终企图是什么,都在杀掉赵烛衾的这件事持有共通之处。
孟青芜默默垂眸,接纳了这位北聿大将军的好意,言明自己会小心,也会谨慎行事。
戴玄欲言又止,最后面色沉郁地出了宫。
第二次是乐正黎失踪大半个月后,他再次遣人安排自己和孟青芜私下见了一面。
“要么……你还是随我出宫罢,宫里头尽关着些疯子。”
他侧身立在荒芜殿墙旁,替那身穿素白锦袍的女子挡下大半遗斜下来的刺目阳光。
孟青芜低着头,专注地盯着墙角浅绿的苔草,没有回应。
常年缠绵病榻导致她身子骨很弱,在宛国时几乎难以下床出门,但凡惊了风,回头便要再滚烧一夜,磨人得很。
这般纤瘦的身姿,仿佛阳光再强盛一些,就要被烤得融化成一支渐渐滴出蜡的白烛。
孟青芜从小便清楚自己的身世。
她自是与那些宛国的公主不同,生来背负的命运和所要履行的责任压在她单薄的脊背上。
白先生陪了她很久,久到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和他永远待在宛国,待在那个最靠近大海的国家里,互相扶持依靠彼此。
但事实是,这都是妄想。
在她学会了伏灵族的所有能力后,白先生已经再没有东西可以教给她。
他并非伏灵族人,会教养她这么久,只源于那点跟她族人之间的微薄情谊。
白先生的离开已是定局,孟青芜开始独行在那漫长的光阴中。
孤独、病弱,拥有着伏灵族血脉,却全无伏灵族天赋与灵力的一个伏灵族。
可她很聪明,也很厉害,仅靠着那数十封母亲留给她的信件便掌握了很多东西,也学会了很多东西。
从这其中,她窥知出当年伏灵族所面临的惨烈的灭族之乱。
同时,孟青芜也看透更多不被世人所知的密辛。
她得救出母亲和哥哥,还有那些无辜枉死的族人们,这是她出生后终其一生也要做到的事情。
往事已矣,善恶与对错都不再值得去挖出来重新评判。
孟青芜深刻明白作为伏灵族的遗脉,她该替母亲去完成那个计划,纵然这会令她面对着很多危险……
接近赵烛衾,不仅要想法子杀了他,还有弄懂他身上的那个诅咒的真正诱因。
这一切很难,也很复杂,但都在孟青芜的预料之中。
她扬起脸,看向了站在面前的戴玄,“不必,我已经想到办法去靠近赵烛衾了,还有徊仙……我要尽快和他相认。”
戴玄轻叹,深邃眉骨微微簇拢成一道褶峰,“青芜,若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别怕麻烦,为报救命之恩,我会竭尽全力地帮你。”
孟青芜朝他笑了笑,眼底坚冰有了融解的迹象,“我确实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何事?”
“你可还记得之前跟在我身边的那位鲛族?”
提到景粲,戴玄的脸色沉了两分,但还是故作平静地问:“他怎么了?”
孟青芜抿着唇,脑内天人交战,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到底用不用麻烦戴玄。
只是几日都没有消息互通,她难免会在心中揣测景粲在宫外出了什么事。
说到底他和白先生乃同族之人,即便孟青芜偶尔不喜他的为人处世,但也不可能对他的销声匿迹毫不在意。
沉吟片刻,她说:“景粲在宫外和我失去了联系,你可否暗地里派人去寻一寻?动静别闹太大,我的人也在外面找他,所以你只需稍微注意一下即可。”
戴玄听罢,脸上的表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也许他是脱离了你们单独行动呢?他年纪也不小了,更不是一个蠢钝的,出事的可能性很小。”
孟青芜颔首,“我知道,所以才让你别弄出大动静,找得到更好,找不到便罢。”
“行,我出宫后就去办此事。”
临走前,戴玄似又想到了什么,回身对孟青芜说:“在我们回王都的途中,遭遇过南疆的几次拦截和刺杀,我当时还以为是南疆的人脑子进水了,偏要和我对着干,但回王都后,我发现了不对劲。”
孟青芜止步,静静地等他往下说。
“梁丘珩砚那边似乎很在意我和你的动向,监视的线人插了一波又一波,他到底想干什么?”
孟青芜也觉得奇怪,她早就察觉了这件事,但梁丘珩砚的人未有想伤害她的意思,像是无威胁的存在。
戴玄又说:“还有在调查我的堂兄之时,和梁丘珩砚的人也撞过几次头,他做这些,难不成和我们有着一样的打算吗?”
孟青芜听到“堂兄”二字,神情一凛,“已经确定那人是谁了吗?”
戴玄点头,知晓孟青芜是要利用这人去试探赵烛衾,遂把名字给吐露了出来,“叫徐檀,寒门出来的贵子,不枉沿袭了我戴家的血脉,没了钟鸣鼎食的家族做靠山,依旧凭才学和风骨在这浑浊的官场里杀出了重围。”
孟青芜觉得名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一样。
她没有细想,只把名字给记住了。
又听到戴玄说:“梁丘珩砚那边估计也把人给翻找了出来,我就等着看,他要用徐檀干什么。”
他语气里夹杂了些看戏的兴致和微不可察地维护与狠厉。
孟青芜还以为戴玄真不在乎自己这位失散多年的堂兄呢,没想到对于外人的利用,他还是感到了冒犯跟痛恨。
那为什么他能同意让她用徐檀去对付赵烛衾呢?
答案匿于某种无法戳破的禁地间,不必深究,亦难以说明。
妄图接近赵烛衾是件困难的事情,孟青芜几天下来,一无所获,进度缓慢到让她觉得自己会因为身心俱疲而再次病倒。
就连徊仙那边也是。
他避在国师殿内,谁都不见,有时孟青芜能看到从国师殿里面骤然闪现又猛地消散的光晕。
他们大概都在苦恼一件相同的事情,而孟青芜恰好有办法能找到他们烦忧的源头。
徊仙不能出皇宫,但孟青芜可以。
所以她的心腹婢子们在和被选定的宫人交谈时无意间透露出孟青芜曾在因缘巧合下学过一些谶纬之术,虽比不上宫内那位能力出众的国师大人,但于搜物寻人之上颇为在行。
话头很快穿到御前宦官陈繁耳中,随之又被赵烛衾知晓。
“陛下……黑羽卫跟皇城司那边都在王都找了大半个月了,坊间流言四起,城门进出若再继续苛严下去,恐怕……恐怕会致使民心生怨。”
陈繁在赵烛衾手边奉上一盏温度适宜的茶,弯腰躬身,态度和语气都挑不出不妥。
赵烛衾听了这话,懒散地抬起眼睑睨他一眼,“林阁老交代给你的话?”
被一语道破,陈繁不敢狡辩,但也不能承认。
“替陛下分忧解难是奴的本分。”陈繁恂恂地掀起视线望向赵烛衾,眼底尽是忧虑,“黑羽卫和皇城司遍寻无果,何不借术法一试?”
赵烛衾曲着指节敲在杯盏的侧壁上,引出闷钝轻响,“徊仙?”
“国师大人出不了皇宫,能力难以施展,但奴想着也许还有其他人也有这般能力呢。”
陈繁言辞恭谨,将宫人私底下议论的事情回禀给了赵烛衾,说完,便候在一侧默了声。
赵烛衾觑他一眼,眸光冷厉又阴沉,像盘着身子缩在御座上的一条蛇。
怠倦、嗜血,周身覆着无形鳞片,冷意森森。
陈繁不敢轻举妄动,只僵着身子把自己当作一根没有情绪的木头,任由赵烛衾盯视。
良久后,皇帝撤回眼神,淡淡道:“行啊,让她去施展她的能力吧。”
就连孟青芜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没料到这个法子竟真有用。
那些传言不仅被陈繁给听到了,赵烛衾还当真要召见她……
难道是因为确实没办法了,只得望门投止?
孟青芜心有忐忑,总感觉事情不对劲。
黑羽卫和皇城司都不是无能之辈,可大半个月下来,他们当真一无所获吗?
按住疑惑心,孟青芜借此为由头,总算和徊仙有了些相处时间,也跟赵烛衾见了几面……
她假装成一个天赋极佳的学生,通过徊仙教的东西,将伏灵族的禁术和阵法成功在宫外铺了出去。
可惜得到的回馈不尽人意,她只能模模糊糊判断出东边的方位。
赵烛衾听到她的回话,面上神色未有丝毫起伏,仍盯着面前桌案上放置的一个琉璃罐子。
孟青芜偷偷瞥一眼,能瞧见那罐子差不多空了,但底部摊着一层薄薄的橘色,像几颗残存的糖果……
是故意留下来的,还是不想吃了?
实在难以想象,赵烛衾这种疯子皇帝居然会吃糖,孟青芜觉得多少有些不符合他平日里那种阴翳狠厉的作风了。
“还有事?”赵烛衾抬眸,面无表情地问孟青芜。
孟青芜瞬间回神,弯腰行了一礼后,转身便要往外走。
步伐滞缓,微带踉跄,她实在是头疼得厉害,一为赵烛衾的距离感和无法接近而烦躁,二来对徊仙那种清冷疏淡的人奈何不了。
这都过去好几日了,面也见了三四遭,可这两人一个比一个更难相与……
她都要佩服乐正黎了,游走在他们之间且能全身而退,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孟青芜刚走近门口,还没踏出门槛,外面就陡然冲进来一头体型庞大的狼兽。
陈繁头皮一紧,根本来不及招呼守在回廊上的黑羽卫,乌九朝便如一阵旋风般窜进了大殿。
守卫即刻拔剑追进去,暗卫们也从暗处现了身,呈保护状将上首的赵烛衾合围于其中。
孟青芜顿步,扭头望去。
见狼兽已然不管不顾地冲到了快接近丹陛的位置,碍于那些持剑肃立的暗卫,才堪堪止住了身子。
它昂扬着狼头,喉间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嘶吼,弥满着威慑力和压迫感。
金色眼瞳扫视一圈,鼻子内发出一声冷嗤,似是完全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孟青芜慢慢往后退,出了殿门却没有彻底离开,不知是好奇心作祟,还是真的关切会发生什么事,所以留在了门口观望。
赵烛衾对于肆无忌惮闯进来的乌九朝熟视无睹,像没有什么能惊动他,对诸事皆漠不关心的样子,心弦沉定,无动于衷。
“你早就知道乐正黎在那里,为什么要阻挠我去把人带回来?”狼兽口中溢出诘问之语,态度十分不好。
赵烛衾懒散地看他一眼,反问道:“阻挠你又如何?”
乌九朝气的奓毛,低吼声连连,前爪抬起,又重重踏在地上,控制不住咬人的杀心和躁动。
赵烛衾和徊仙一早便看破了某些事情,只有他跟个傻子一样,一天到晚还在王都里面来回流窜,做无用功。
他们不说,乌九朝就懒得问。
不说又如何,他靠自己也能找到乐正黎。
乌九朝不屑同赵烛衾和徊仙为伍,更不屑由他们来为自己答疑解惑。
他确实不够机敏,可兽族天生所依仗的能力从来就不是一个聪明脑子。
强大的嗅探能力和永不枯竭的体力才是狼族值得夸耀之处,但王都太大了,人族众多,这种能力被大打折扣。
乌九朝无法最大限度地使出自己的能力,在王都内绊手绊脚便罢,关键还是有人不允许他找到乐正黎。
该死的赵烛衾,乌九朝火冒三丈,忍了几日后,再难忍受下去。
他们明明知道乐正黎在青莲佛寺,为什么不让人去救她出来?又为什么不许他去救?
乌九朝想不通,直觉明白他们又是在暗中盘算些阴谋诡计。
乌九朝很烦。
难道人族之间的爱便都如此吗?
如此浅薄。
竟还舍得让她搅进这风谲云诡的混乱局势里,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到底想让乐正黎成为这其中的哪一环?
乌九朝想的头痛,心中暗恨:要是他们都死了就好了……别再缠着乐正黎。
找赵烛衾对峙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血战一场的准备,不管如何,这个疯子皇帝都不能再继续阻止他去救人。
她不会喜欢那样的环境,更不会喜欢被限制自由的掌控。
赵烛衾大约明白乌九朝在想些什么,也能降下一道口谕让暗卫立即围杀了赵烛衾。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一脸淡漠地盯着乌九朝,像在看死人。
僵持中,闻讯赶来的月德进了大殿。
他站在乌九朝背后,表情冷鸷,似乎下一瞬便要化作一条蛇扑上去跟这只浑身溢着杀气和怒意的狼族厮杀在一堆。
“赵烛衾,被拘住手脚的人是乐正黎,你不想带她出来,但我要去救她,你又凭什么拦着我?”
乌九朝俯低上半身,完完全全的攻击姿态,狼瞳骤缩,喘息急促,杀机都被掩在了直直绷紧的耳朵和夹在后腿间的尾巴上。
无端地蔓延出一股寒冰,冻住了殿内所有人,令人理智生锈,手脚迟钝,皆陷进诡异的死寂中。
“救她?区区一只兽族,竟大言不惭地说想救一个人族公主。”
赵烛衾冷笑出声,眼角眉梢都覆着霜意,眸底遍布讥讽,“你又怎知我不是在救她?乌九朝,蠢笨如猪的兽族还是趁早回到草原去,丢人现眼。”
此言一出,乌九朝瞬间被激怒。
他嘶吼一声,前爪弹跃而起,后爪一蹬,便凌空越过那些围拢在赵烛衾四周的暗卫,径直扑向了赵烛衾。
孟青芜掩唇清咳,控制了舌尖尚未出口的惊呼。
同一时间,月德旋身变回蛇形,紧随其后。
乌九朝踩在那方金丝楠木的桌案上,狼口大张,亮出獠牙攻向了仍岿然不动的赵烛衾。
黑蟒将蛇尾一甩,缠住狼兽的后腿,用力一拖,乌九朝险些摔下桌子。
他稳住身形,转头就是一口,锋利犬牙嵌进蛇尾里,温热的血霎时间从衔咬处渗了出来。
赵烛衾不受影响地坐在椅子内,面不改色地看着两只缠斗在一起的兽族。
许久未曾看过斗兽了,他甚至还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鲜血喷涌,迸溅得到处都是,兽族激战,暗卫根本不能近身,只傻愣愣地立在旁边,插不进去。
孟青芜不免皱眉,凭她的眼力得以判断出狼兽略胜一筹,并非全然占据上风,但黑蟒的武力值确实抵不过狼族的凶悍。
黑蟒只是较狼兽更卑鄙,阴险暗招频出,一时间也和狼兽打得旗鼓相当。
徊仙过来的时候,见情况惨烈,不禁冷了脸。
他出手制止了两只殴斗的兽族,又望向赵烛衾,“陛下不该任由他们厮杀,伤了谁,都无益。”
赵烛衾挑眉,不以为然。
乌九朝和月德变回了人身,皆鲜血淋漓遍体是伤,都没捞着好。
月德的伤更严重些,整条手臂都皮开肉绽了,乌九朝偏头,冲他挑衅一笑,满是恶意。
终是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但乌九朝并不配合。
徊仙以伏灵族之力遏制了他的蛮横与凶戾,这才勉强让这场谈话进行了下去。
“我赞同乌九朝的想法,得把乐正黎从青莲佛寺带出来,她不可能永远被关在那禅院中。”徊仙说。
受制于人是一种很无力的感受,他对此深有体会,不想让乐正黎也遭遇着他所承受的苦痛。
赵烛衾接收到他的眼神,面色未变,冷漠道:“宫内危机四伏,没有绝对的安全之所。”
“赵烛衾,你的意思是我们都保护不了她,只有梁丘珩砚才能护住她吗?”乌九朝听不得这种话,当即拍案而起,怒目而视。
赵烛衾都不想把视线落在他身上,看都没看乌九朝一眼,只对徊仙说:“你知道赵景何因为什么入王都吗?”
徊仙缄默须臾,“挑起北聿和南疆的战事?”
赵烛衾摇头,眸底一片阴冷之色,“他和兽族之间有来往,而之前便有消息来报,兽族暗中在往北聿王都聚来,很难说这些行动中没有人族授意。”
徊仙蹙眉,“若真为了杀你,何须搞的这么大?费时费力,还莫名其妙。”
乌九朝听不懂他们这说些什么,便又抱着手臂坐了下去,臭着张脸,不言不语。
赵烛衾:“所以杀我不是最主要的目的,而是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兽族才会于私下逐渐集结……它们在为反抗人族做准备。”
徊仙:“可这么多年了,兽族即便存了这种心思,也早就消磨殆尽,哪还有毅力和勇气来反抗?”
赵烛衾:“因为有人族在帮他们,不排除那个人就是赵景何……但他们又倚仗着什么来确定这次反抗有用呢?”
徊仙思索片刻,“你在怀疑我?”
赵烛衾眄向他,冷哼道:“国师大人不值得怀疑吗?你的妹妹可就在外头……怎么,还不肯相认吗?是在畏惧什么?朕又不会苛责你,毕竟亲人相认,天经地义。”
徊仙沉默。
轮到乌九朝说话了。
他伸手在桌子上狠狠拍了一掌,震得桌脚晃动,哐哐直响,“你们扯那么远干嘛?在说救乐正黎的事情!”
赵烛衾和徊仙一致地睄他一眼,异口同声道:“闭嘴。”
乌九朝气得狠翻一个白眼。
短暂的静寂后,赵烛衾率先出声:“与其把人从尚且安全的地方转移到一个龙潭虎穴内,还不如让她继续待在青莲佛寺。”
他说得很对,让人没有还嘴的可能性。
可在场三人,谁没有私心?
乌九朝自然是第一个跳出来不同意的,既然王都很危险,那让他带着乐正黎回草原吧,更安全,安全无比,谁都找不到她了。
徊仙冷漠地叹息一声,持反对意见,国师殿也很安全,若非出了内鬼,乐正黎根本不会被人绑走。
两人各执己见,但又始终没有剑拔弩张地吵起来。
剩下的赵烛衾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既然你们都想着把她救出来……那便让她待在我身边。”
乌九朝和徊仙听了这话,齐声道:“不行。”
前者:“赵烛衾,你身边更危险,我看你就是没安好心,说吧,是想让她给你挡刀,还是你想死前拉个垫背的?”
这话委实不中听。
后者:“陛下此举恐怕不妥,她并非你后宫之人,伴随在皇帝身侧的女子会被臣子和百姓另眼相待过多议论,于她而言是困扰。”
这话略冠冕堂皇。
赵烛衾将视线从两人的脸上掠过,忽视涌动在三人间的针锋相对,以及秘而不宣的私情,“既如此,那朕偏不让你去把人带出来。”
他看向的人是乌九朝。
乌九朝恼怒得很,舌头死死抵着齿关,在尽力克制暴起的冲动,后颈被月德撕咬出来的伤口正缓慢淌出血液,顺着脊背,濡湿了内衫。
迟来的剧痛也从小腿处蔓延上来,险些令他丧失理智。
去你妈的疯子皇帝,威胁谁呢?
乌九朝越想越恶心,就觉得赵烛衾是故意针对自己。
在发作的前一秒,他又被徊仙用禁术给止住了。
乌九朝怒瞪着徊仙,狠声斥骂:“邪术!”
徊仙没有应他,只转而对赵烛衾说:“好,便让她待在你身边罢。”
适当的让步也许是一种无能的表现,徊仙深知,自己没有反对的权力。
他只是……只是也很想乐正黎。
梁丘珩砚太自私了,妄图霸占着她,徊仙又凭什么要让他称心如意?
待在谁身边都不如待在他身边,倘若回了宫,乐正黎的去向会由赵烛衾控制吗?
她是一个鲜活且具有自我意识的人,不是一件任人索取或摆布的死物。
徊仙敛着清冷眉目,端坐在桌案旁,面色淡淡,实则满心都在算计着让乐正黎重新回到他的身侧,回到他的怀中……
赵烛衾没有去拆穿他,一锤定音:“行,朕会安排此事,再过几天,便让月德去把人接回来。”
乌九朝咬着腮肉,想说让他去接,但赵烛衾很明显不会同意,说了也是白说。
他垂下眼睑,目光游离,心思不知道跑到了何处去。
事情聊完,乌九朝最先起身离开。
他讨厌这两个人,才不要和他们共处一室,嫌晦气。
徊仙也姿态闲雅地跟着站起来,刚要提步离开,就听见了赵烛衾的声音。
他说:“徊仙,我不管你们伏灵族要干什么,但如果伤及了她的话,朕不会再心慈手软地留下你……还有你妹妹。”
徊仙背对着赵烛衾,微敞的门扉外刮进来温软的春风,撩起月白袍服的下摆,悬挂在腰间的禁步和佩环碰撞出轻轻碎音。
“反正刚好王都内有两个南疆王室,朕挟持一个,再命另一个杀了你们,是很容易的事情。”
徊仙微微侧目,以余光投向身后之人,“陛下不想解除身上诅咒吗?我妹妹的存在,或许是另一种生机。”
“呵……她要是真有法子的话,还需殚精竭虑地来接近朕?但凡能以此为诱饵,都不必再耗费多余的功夫。”
赵烛衾声线冷硬,语带挖苦,“你们伏灵族自认高其他兽族一等,可还不是被人族钳制着,做那么多无用功干什么?”
徊仙闻言,不疾不徐道:“你不想解除诅咒,但我想挣脱禁制。”
他之所以一直对孟青芜避而不见,是在质疑她的出现到底是好是坏。
难道终止星不是徊仙的救赎?
这种念头转瞬即逝,抓不住,但也难以忽视。
说到底,是他不想因为孟青芜的存在,而让乐正黎被否定。
遑论赵烛衾的揣测不是无中生有,危机蛰伏于一层易碎的薄膜后,这层薄膜太容易被撕破,徊仙还未有直面的胆量。
可出了赵烛衾的大殿后,徊仙还是被迫直面着这层薄膜。
孟青芜挡在他身前,仰头望向他,眉目间是如出一辙的冷淡和疏离。
“兄长还打算逃避到什么时候?就算你不愿认我,但属于我的东西,我要拿回来。”
她这声兄长叫的倒是自然,语气平和,仿佛徊仙这么多天的躲避行为都未曾在她心中印下不好的观感。
但徊仙听得出来,孟青芜对他有怨,也有很多复杂又难言的情绪……
他们是一母同胞,虽生父不一样,可血脉都承了伏灵族的一方,那点属于异父的微末差异变得不重要。
徊仙垂眸,轻微地叹了口气,“你的东西,是指那蕴养在半颗鲛珠中的伏灵族的力量吗?”
孟青芜悬着的心总算定定落地,她还以为这次徊仙会顾左右而言他地敷衍她。
“对,那是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兄长莫非要据为己有?”
言语稍有冒犯,徊仙知她是在气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既然你想要,便自己去拿吧,拿了东西,我们便两清,你也不必唤我兄长,我不需要妹妹。”
徊仙比孟青芜愈加冷淡,甚至还说出让她别叫自己兄长的话来,这实在有些罕见……
他不是无礼之人,对自己失散的妹妹也不该有咄咄逼人的语态。
孟青芜不了解他,但假如乐正黎在此,定看得出徊仙是有些生气的,气愤中夹杂了些微的难过和落寞。
他是无法面对孟青芜。
无法面对她能离开牢笼,但自己却被关在北聿皇宫这么久。
可同时徊仙也清楚,这不是孟青芜的过错,她亦是无辜者。
因此那些多余的情绪,徊仙都极力自我消融和吞咽,泄出的一丝半缕便恰如那不受控制的锐利尖刺,会扎伤人。
孟青芜随徊仙去了国师殿,计划着拿回属于自己的能力。
而几天之后,月德孤身前往青莲佛寺救乐正黎出禅院。
山寺位置极佳,重檐庑殿,浓荫蔽天,浮岚暖翠,轻风经过时,吹开缭绕雾气,别有一番山间清居滋味。
暮色四合,夕霞匿尽,但白昼还长,夜幕降得也晚了。
乐正黎睡得不太安稳,及至夜半,轻碎的步音从嫦娥抱兔屏风后绵延过来。
她陡然清醒,睁眼的瞬间,一只手捂住了她的下半张脸,连带把呼吸也遏制了。
此人的手劲未免太重了。
她忍不住在黑暗中瞪来人一眼,抬手要去拽开这只沁着霜凉与冷雾的大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