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泽殊发出质问之后,裴寂情绪激动地抽动唇角,当即就要反驳。
徐英眼尖地注意到,先他之前开口,彻底堵住他将要出口的话。
“国公说笑了,骗这个字不好说的。”
徐英身为宴席一方的举办者,出了问题都要他担着。
他想到以宁泽殊的性子,听到明若寒出席,绝对会来,但却没料到这中间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纰漏。
明若寒突然也来了,并且和宁泽殊一道乘船而来。
若是宁泽殊因被骗一事而心生不满,产生戒备,那日后再相邀便很难了。
徐英心思电转,想再说些什么找补,明若寒却突然插言道:“我今日来此并非受徐通判之邀,而是要赴别人的约。你们要是弄清楚了,就叫船将我送过去。”
宁泽殊听到他话语中坚定表露的去意,宛如天塌,天灵震动。
明若寒走了,自己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再者,今日还害得他无缘无故落了水,本来印象就差,现在就该更差了。
都怪这个叫“裴寂”的,处处缠着自己。
宁泽殊又想到那时莫名其妙晃来晃去的船,直觉肯定就是裴寂捣得鬼。
怒火即刻冲上心头,宁泽殊再顾不得许多,跟着放声喊道:“我也要走,劳烦徐通判给我也安排艘船!
裴寂一听这话,登时竖了眉头,气性大道:“走,全都走,徐英,我们也走!”
徐英一个脑袋三个大,叹着气连声应了,率先安排了明若寒的船。
目送他登船后,在等着船回来的间隙,徐英拉过气冲冲的裴寂到一边,与他低语道:“裴寂,你现在快去跟宁泽殊服软道个歉。”
裴寂一脸不服气,看起来跟个赌气的孩子似的,紧捏手指,抿唇绷着脸。
得见此幕,徐英简直恨铁不成钢,眼看摆渡的小舟就要回来,急着从后直接将人给推了过去。
裴寂踉跄着跌了两三步,精致的黑靴重踏在宁泽殊的侧后方,宁泽殊一心注意着明若寒的方向,等听到声响再回头时早已经躲闪不及了。
宁泽殊看都不看他,即刻往一旁挪步闪避,裴寂见状重咬槽牙,拳头捏紧又放松,似乎做了很大的决心,才慢慢分开唇,“……对不起。”
声音又小又低,含在口中,吞在唇齿间,被湖面的清风压过。
宁泽殊没能听见这低微的赔罪,连眼神都不分给他,留下一个堪称绝情的侧脸,兀自望着明若寒离去的方向。
裴寂骄矜的眉宇几番拧紧松开,自己跟自己僵持了许久,高傲的脑袋终是垂下,伸出手轻轻扯住了宁泽殊下垂手臂的袍角,引得他注意的同时,用他能听得到的声量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宁泽殊听后只觉得莫名其妙,手臂用力,没费什么力气就挣开了他的手,“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你该跟明大人说。他不会凫水,差点死了!”
说到此,宁泽殊情绪陡然激动起来,裴寂对此并没有冲动过激的反应,只是缓缓抬起头,四目相接后又狼狈别开眼道:“我记得你也不会凫水,所以想救你……”
宁泽殊直击要害,“要不是你故意晃船,根本不会出这些事。”
裴寂无法反驳,因为这些是事实,他就是看不惯宁泽殊黏在别人身侧,嫉妒得快要发疯了,才做出了那种荒唐的事。
“我知道,所以我说我错了。”低微的语气里混着显而易见的不甘心。
宁泽殊看着他那副完全不知道错在哪里的样子,失望地摇头,“裴寂,你根本不知道你错在哪里了。纵使以前我对你多有纠缠,可如今我只想好好生活,我已经放过你了,你就不能放过我,过你自己的日子去吗?”
裴寂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好一会儿才给了反应,“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鲜亮夺人的眸子完全失焦,他失魂落魄地重复着,“之前不是这样的,宁泽殊,你不能这么对我。”
恰在此时,来接人的船靠岸了,宁泽殊二话不说,转身径直登船。
留下丢了魂的裴寂在原地失神,徐英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你看看你弄成这幅狼狈的样子,下次做事的时候一定要听我的。”
裴寂没有吭声,阳光打落的影子在甲板上颤悠,微弯的身躯藏着说不尽的狼狈。
*
小舟轻荡,层层水波环绕,很快停靠。
明若寒提起下摆,利索登上眼前的画舫,早有人在上面等着。
一见面,轻声开口调笑道:“真不像你,竟也有迟到的一日。”
明若寒唇瓣吐出没有温度的话,“路上有些事耽搁了。”
“还有能让你耽搁的事?”
靠在船栏处的男子容颜风流,抱臂斜眼挑观着慢步登船的冷情男子,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扫来一眼,但十足了解明若寒性情的姜照知道他此刻已心生不喜了。
姜照叹了声无趣,姿态轻悠地慢转了个身,“不喜欢说这些闲事,那就来聊些正经的。”
明若寒不置可否,站定在甲板上,静盯着湖面。
姜照早已习惯在明若寒面前自说自话的情况,于是自顾自继续道:“清栩已经在催了,账本的事刻不容缓,若是你办不到,那便换我来做。”
明若寒眼神微变,似有寒意,亦含不屑,“你?”
他唇角弯过浅之又浅的角度,像是在笑,可细看之下满是刺骨冰寒,“杜清栩看人的眼光真差,你从京都来了又能如何,你真以为你能做成此事,能从宁泽殊手上拿到账本?”
“如何不可?”姜照些许恼色,被他这不折不扣的讥讽给逼得,“你别忘了,清栩是你亲手带上来的,你会的,他也都会,他不比你差。”
他字字句句无不在偏袒话中的“清栩”,明若寒神色不动,只道:“那是过去的事,如今他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江南之事解决,日后该是如何,就会如何。”
姜照气到发笑,他与明若寒同年入朝为官,一道从翰林院晋升,再同入内阁,看过旁人所不知道的明若寒的低微一面,看着他从一无所有的清贫子弟做到现在的权官。
明若寒提拔杜清栩的时候,他也曾作为半个师父在旁边提点,那是一段足以铭记一生的美好日子,三人聚在一起畅谈理想,大论国事,满腔的抱负,治国理政的思想。
姜照曾经一度认为他们三人会在内阁大展手脚,彻底肃清官场的浑浊之气,还国家安宁平和。
然而这仅仅是幻想,经历的事一多,三人的理念爆发了碰撞,走得日子越久,碰撞也越发激烈。
姜照和杜清栩是一路人,思想一致,行事不似明若寒那般过激过厉,常以委婉的法子达到目的。
最终总是特立独行的明若寒脱离了三人,走上了一条孤身一人的不归路。
姜照理解他,可有时候也不能懂他犟直的脑筋,为何一定要执着在一件事上。
比如此次的事,从宁泽殊手上拿到帐本的法子有很多,最简单的,莫过于□□,只需要哄他喝醉了,一问便可以知道。
再不济,在宁泽殊的宅子旁点把火,趁他手忙脚乱之际,进府去寻。
总之有千百种快速的方法可以获得,可明若寒偏偏不,死不放下脸面,又不肯听别人的意见,放弃此事,执拗得令人恨不得踹一脚。
“若寒。”姜照回忆起过去畅谈未来的一幕幕,心下不忍,语气柔和了些,“我知此次你是不得已才和清栩联手的,你不愿意因此事而矮他一头,不仅有意设计将他拦在京都,就连他给你寻的宅子也不住,自己找了宅子。可你又是何苦呢?既然是联手,总得让我们帮你做些什么。”
阳光普照的画舫,平等地笼在两个人的身上,但只照亮了姜照艳丽却不女气的面容。
明若寒站在他的对立面,眼神设着从前没有的防意,看得内心发寒,“来之前我就说过了,江南的事我会负责,你和杜清栩不好好关心京都的动向,跑到这里来阻止我,管得是不是太宽了?”
姜照心累道:“我只是担心你,宁泽殊臭名昭著,再加上有皇后宠爱,万一对你—”
“他不配。”
“你这样抗拒,明显是十分厌他,既如此,还不如换我来做。”姜照再次提议。
明若寒坚决道:“不,此事我自会处理。三日,我就会拿到账册。”
姜照抽动唇角,明显不信他的话,“给你半月,我也只等你半月。若你做不到,那我便要插手此事了。”
似是还不放心,姜照抬起手掌,要他击掌为誓,“你在此立誓,半月之约。”
明若寒一眼未看,径直离去,留下句凉飕飕的话,“我从不立誓。”
不知道已经被当作赌注的宁泽殊在靠岸后,没精打采地站在岸边。
此刻太阳已有落下的趋势,不再炎热,秋石陪他一起站着,目光跟他一样远眺而去。
宁泽殊怀着丝幻想,想要等着明若寒回到岸上,不过之后的事他还没想好要做什么。
正失神间,水波荡漾的声响闯入耳中,宁泽殊即刻抬起眼,见到的却并非明若寒的身影。
刚下船的裴寂看到他在岸边,眼神灿亮几分,却又很快暗淡下去,因为想到刚才宁泽殊全身上下透露出的拒绝。
徐英走下船,朝宁泽殊拱手得体道:“幸而国公未走,我记得国公颇喜骏马,明日我们会在郊外跑马,其中就有刚从异域买入的汗血宝马,还望国公赏脸前来。”
宁泽殊的爱好在江南人眼中都不是秘密,他实在太过招摇,以至于所有人都清楚。
徐英猜想他绝不会拒绝此事,然他并不知道宁泽殊并不是他以为的宁泽殊。
于是宁泽殊没有丝毫犹豫,顺着刚才未平复的火气就要拒绝二人。
正此时,另有船靠了岸,宁泽殊分神移开眼,就见他刚才苦苦等待的人从船上移步而下,他顿时忘了要拒绝徐英,愣愣望着他的身影。
徐英眼见他失神,趁机再问,“国公会去的吧?”
宁泽殊没听进去,含糊地回了声,然而紧跟其后的是一记冷淡的话音,“去何处?”
一步步走近的明若寒突然插言提出了疑问。
宁泽殊完全没有意料到,彻底怔住,徐英顿了下,礼貌回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知道国公喜欢骏马,所以邀他去跑马。”
明若寒挪开眼,凉沉的视线落在呆愣的宁泽殊身上,“你喜欢骏马?”
不知目的的发问惊扰了宁泽殊的思绪,他胡乱点头,也没在意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对,喜欢的。”
回答完了,才想起来,自己根本对此没有任何兴趣。
然而就在他暗恼之际,明若寒却再次开口,恍若随口一言,“西郊马场从西域购置了几匹汗血宝马,明日辰时,你到西郊马场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