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后,明若寒双唇相碰,两字短促,“十三。”
只见树影摇曳,“唰”地轻响,仅一个转眼明若寒的身后就多了一人。
“主子。”
“你的消息不准。”明若寒直接明了,没有任何废话。
十三久而不动的神色瞬时闪过错愕,嘴快道:“不可能。”
也许是他反驳得太过耿直肯定,明若寒稍稍偏首,瞧了他一眼,“不可能在哪儿?”
在说话的空隙,十三情绪冷静下来,回到了往日那种无悲无喜,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状态,“主子初到扬州时,便让我跟着宁泽殊。我跟了他已有半月,他酒醉后有问必答,且第二日醒来绝对不会记得,这个我是验证过的。”
明若寒没有应声,以沉默的态度让他继续说下去。
十三回忆道:“就在前日,他与几个春风馆的小倌寻欢作乐,当夜醉得不省人事,我翻窗而入,问了他个问题。他虽然醉得厉害,可确实照实答了。第二日,我在他府上蹲守,想看他是否还记得昨夜的事,结果他连他身边的仆从都不认识了。”
明若寒眉心拧起,“你问了他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不举?”十三脸不红心不跳,谈起这事跟在谈论街上的白菜一样。
明若寒罕见地沉默了下,像是没意料到他会问这个,“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直接问他账册在何处?”
此话一出,沉默的人换成了十三,依稀听得空中几声鸦叫,末了,十三才开口,“主子没让我问。”
语气倒是恭敬,但就是太过理直气壮了。
明若寒深呼口气,后槽牙重重咬住,一甩手离开,“罢了,你继续盯着宁泽殊。”
*
哭了好一会儿的宁泽殊再次等来了人,是那个说要去帮他找衣服的婢女,婢女看到他满眼的泪,给唬得不轻。
好容易换好了衣服,终于离府登上马车,
宁泽殊靠在摇摇晃晃的厢壁上,双眸半阖。
入夜后,巷子里越发幽寂,清脆的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一下一下,跟心脏的跳动声趋于一致。
他思绪混乱不已,想着刚才的事,但又感觉一片朦胧,仿佛隔着层雾,不像是自己做的事,只是个悲伤的梦而已。
正此时,平稳行驶的马车突然急急刹停,宁泽殊不妨,醉倒的身躯一整个向前栽去,磕在车框上,“咚”一声响。
车夫倒吸凉气的声音传入,“主子,您没事吧?”
宁泽殊捂着额头,轻“嗯”了声。
紧跟着便听车夫气急败坏地喊道:“哪来的混账东西,敢拦国公爷的马车!”
有人拦车?
宁泽殊晃了晃似灌了水般的脑袋,想要拉开帘子看看是谁。
一记冰冷而暴躁的男子话音压过车夫惊恐的喊声传来,“混账东西也是你叫的?”
突兀一声闷响,再之后,车夫的声音彻底没了。
宁泽殊大脑一下子清醒不少,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给吓得没了酒意,他并不知外面情况,更不懂为何会有人劫自己的马车。
国公爷的名号在那里放着,居然还有人敢如此大胆。
不由吞动喉头,咽下恐惧。
这怕不是个亡命之徒吧。
就在此时,车门被人猛地拉开,因为遍地清辉,马车内亮了一瞬,随后有人利落登上马车,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了宁泽殊对面。
宁泽殊紧闭双眼,在他进来时,慌神后躲,后背碰到了厢壁,被困在一个死角中。
“怎么?现在怕了,当初你天天缠着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刚刚跟明若寒眉来眼去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会怕?”
等等,这个声音。
宁泽殊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刚要睁开双眼,下巴钝痛,被两指掐紧拉近。
无声的惊呼霎时出口,紧闭的双眼跟着睁了开。
浮现在眼中的男子五官英挺,目若朗星,只不过此刻充斥怒意,眼底似有团烈火熊熊燃烧。
果真是在席上针对自己的人。
宁泽殊被他紧捏着下巴,艰难吐字道:“你把我的车夫怎么样了?”
裴寂冷冷道:“杀了。”
没任何对人命的在意,仿佛杀人只是除根草一样。
宁泽殊心里咯噔一声,虽然早有这样的猜测,但亲耳听到更加戳心。
“你既是与我有仇,何必牵连别的人,找我不就行了。你杀了他,可知他有没有家人?会不会让旁人痛心?再者,这里离苏府不远,你敢在此行凶,就不怕明大人知道吗!”
“一口一个明大人,”裴寂手指捏得更加用力,把白嫩的下巴擦出了红印,恶狠狠地咬牙道:“他现在在哪儿?能过来救你吗?宁泽殊,你面前就只有我,你逃得掉吗?”
恶劣急促的吐息与宁泽殊呼痛的喘息相撞,不乏有酒味在蔓延,宁泽殊咬唇抵抗下巴的痛,唇下的乌痣不时乱颤,晃在裴寂的眼底,把另一股火浇得愈发高涨。
然而马车内光线昏暗异常,导致宁泽殊并未注意到他愈发深暗的眸光。
下巴痛得厉害,且这种被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实在很难受,宁泽殊猛打他的手,然而丝毫用处没有。
不仅如此,还因为反抗得太激烈,再次触怒了裴寂,被他用一手将两手的手腕扣在一起反剪在背后。
到了这个地步,宁泽殊仍是无法接受,这具身体的柔弱竟到了如此程度,不知是否因为长期浸淫在酒色中,被人束缚住后,竟没有半分挣扎的力气。
内心的绝望层出不穷,加之刚刚还被明若寒说了那样的话。
胸腔涌起前所未有的悲伤,冲击心脏,吐出的热气烘热了眼眶,他轻吸鼻尖,泪水已在眼眶盘旋。
裴寂目光一心凝在他紧咬的双唇上,映出一点乌痣,像是被诱惑了,越靠越近,吐出的低息染有**的滋味。
然而就在要碰上的时候,一声从喉间溢出的微弱泣音止住了他的动作,仿佛当头一棍,敲得他头晕目眩。
“你哭什么!从前不是嚣张极了!”裴寂一眼注意到他泪湿的双目,清楚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所以更加火大,槽牙咬出了咯吱的动静。
宁泽殊松开咬着下唇的齿关,哭号道:“你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你会下地狱的!”
“我下地狱?”裴寂就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满目的不可思议,“那明若寒就高贵吗?他—”
“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宁泽殊扯着嗓子高喊,泪水撕扯喉咙,压过了他刚要出口的话,“没有人比他更好!”
裴寂眸光赫然失神,仿佛灵魂在这一刻被剥离,很久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宁泽殊,你记着今天的话,我会让你后悔的。”
他松手离去,下马车前,突然回头,“杀人的罪名别乱扣,他只是被我打晕了。”
末了,丢下句,“真蠢。”
随后一跃而出,身影隐于黑暗中,再没了声响。
宁泽殊呆了好一会,才重新找回丢失的神智,急匆匆地抹了泪,站起身时,双腿都在发软。
好容易下了马车,环顾车的四周,在墙边找到了车夫的身影,身上没有一丝伤痕,呼吸均匀,确实只是被打晕了。
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他人也瘫软坐倒在地上,急息连连。
*
“宁泽殊坐马车离开后,裴寂拦下马车,两个人在车里说话,马车晃了晃,宁泽殊突然吼道:‘明若寒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接着裴寂说:‘宁泽殊,你记着今天的话,我会让你后悔的。’,说完裴寂就走了。”
“十三。”明若寒轻叩指节,用眼梢扫了他一眼,眉间不易察觉地抽动几下,“倒也不必说得这么详细。”
十三疑惑,“主子不是说让我事无巨细,全部交代吗?”
再者,虽然他忽略了一些话,但事实是大差不差的,非常符合主子的吩咐和要求。
明若寒以手抵额,似是无奈,深叹了口气,“这些事对取得账册毫无用处,以后挑有用的说。”
十三不以为意,振振有词地反问道:“主子为何不直接跟宁泽殊讨要账册,他喜欢主子的脸,要是主子能牺牲色相,定然可以取得账册。”
“十三,你胆子变大了不少。”明若寒话音沉暗,充满了危险,显然这样的玩笑,有些过火了。
“十三知错。”话虽这样说,可从他的态度里看不出来意识到自己错了。
明若寒不耐摆手,“你还是去做你该做的事。”
*
次日苏醒,宁泽殊头痛欲裂,跟要炸了一样,昨夜记忆涌入脑海,清清楚楚,包括醉酒后明若寒质问他账册在哪儿,以及他哭诉说自己不知道的一幕幕。
宁泽殊:“!!!”
惊愕之下,他猛地从床上坐起,结果起势过猛,脑袋一刹缺氧,差点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好在忍住了,喘了好大一会,将脸埋在手掌中,像被煮熟了般,面容通红。
“我都做了什么?!”
即便昨夜画面在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楚,他仍是不敢相信,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事都是自己做的。
他不停抓揉头发,几乎把脑袋整成了鸡窝,秋石进来时看到这幕,再次被冲击道:“主子……这是怎么了?”
宁泽殊抓着脑袋转看向他,滴血似的皮肤,乌黑的点痣,局促不安的双瞳,秋石被此情此景惊艳,脑袋一阵昏糊,接着话道:“主子这是又不记得事了?昨夜何必要喝那么多,感觉主子平时醉酒都没昨日那般厉害。”
宁泽殊一听他的话,细品之下,猛然意识到一个被自己忽略的点来。
“你是说我平时不会这么醉?”
秋石猛点头,“对啊,主子向来喝酒有度,很少醉到如昨夜那般,不仅走路晃晃悠悠,竟连人都不认识了。”
宁泽殊一皱眉头,掐着眉心,有什么忽闪而过,他立刻抓住,回忆起那被自己所遗忘的弱点。
原身酒醉后问什么就答什么,且第二日绝对不会记得醉酒时都发生过什么。
再仔细往下一想,明若寒在席上的出手相助,无非是为了让宴席能够好好进行下去,只有这样宁泽殊才能被灌醉,才会在酒醉时吐出账册的藏匿之点。
只可惜,他不是姜国公宁泽殊,不然何必让明若寒费这么大劲,他直接找出来送给他就好了。
想到这里,宁泽殊登时精神一振。
“对啊!我把那个给他,他肯定就对我改观了!”
“哪个啊?”秋石一脸茫然,困惑非常。
主子怎么最近总是一惊一乍的,心脏快受不了了。
“秋石,别愣着了。快帮我拿身干净的衣裳,我要好好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