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客栈里的钱丢了。
钱漪算来算去,怎么算数都不对。他从床上把夏嘉懿薅起来,两个人一起算,一个神采奕奕一个瞪着一双迷蒙眼,算了三遍,还是不对。
夏嘉懿一拍桌子,一下子就醒了。
“有人来偷钱。”
他下定了结论。随之抬眼向客栈。那儿除了个容成夫人,别无他人。
两人压根不必如何想,就排除了夫人,将目光落向了客栈之外。
这日,正值秦子青执勤。纪临手底下将军不少,在没有战争的日子,他们就在城里打杂。真正的大将军都在京城,建功立业也轮不着他们,故而秦子青干得仔仔细细,分外谨慎。
纪临能是个好侯爷,主要就是因为他不吝啬用人。该用的时候绝对不省,也从来不拖欠工资。先将人的物质生活安排好了,心自然也就得到了一半,剩下的,只需要井水不犯河水,三甲城基本没什么隐忧,一直欣欣向荣。
而偷盗的事,实则在城内也不少。毕竟有富人就有穷人,有高门大院就有桥下浮尸,“有钱”与“无钱”向来形成某种微妙的联系,在对立的同时,又生动地并行着。
在钱家那一对兄妹来之前,秦子青刚处理了第三起偷盗案。都不是多么复杂的案子,由于三界城内安保措施做得不错,所以犯人很轻松地就抓住了。刚过去的这一起是一个快要饿昏的孩子偷了一家店铺的一条黄瓜,到案时已经饿得皮包骨头,连路都走不稳。但却不妨碍被偷的店主狠狠抽了他二十鞭子,抽得孩子后背鲜血淋漓。
秦子青当时就在当场看着。他倒是于心不忍,但眼瞧着办案的县令按照律法给定了二十鞭刑,也只能闭眼忍耐。待到受刑结束,孩子伏在地上,哭叫都没有气力,奄奄一息。秦子青方才上前,要人将他带下去,谁料那掌柜却又突然跪下,冲着县令行了个大礼,恳请将这孩子带回去,于店前示众三日,让他人都知道知道偷盗的下场。
秦子青当即便觉不好。县令还没说话,他便抢先道:“县令大人已经判了鞭刑,且施刑已经结束,犯人该由我们收押,掌柜的不可动用私刑。”
那掌柜看了他一眼,语气虽然恭谨,可神色分明不屑,没有将他放在眼里:“秦将军初来三甲城,想必对城内规矩还不熟悉。当今圣上确实是禁用私刑,但三甲城内大禁偷盗,谁若有胆偷别人的东西,被盗者是有权力随意处置他的。因此这不算私刑,而是我们商贾自己的权力。秦将军这样说,反倒是违了城内规矩。”
钱漪和夏嘉懿一只脚踏入衙门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声响。那是一个稚嫩的声音连天的号哭,伴随着令人遍体生寒的鞭笞声。鞭子抽在皮肉上,好像抽动一块已经僵硬的冷猪肉,啪啪的声响渐次淹没了尖叫声。钱漪先止了步,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了。鉴于他和纪临的关系,衙门也有不少人认识了他,见他停了步,便低声提醒他道,有个孩子偷东西被抓,现在正在公堂上受刑。
说话时候那声响还此起彼伏久久不停。钱漪后背冒了一片冷汗,尽管受刑的不是他,但还是下意识觉得后背一阵疼。他与夏嘉懿对视一眼,当即退了出去。两人站在门口等了一阵,就看到一个鲜血淋漓的小小的人被一人绑住双手,扛在肩上带出了衙门。那分明是个孩子,连带着发梢都一同往下滴着血。人像半只被刚剖开肚腹的牛,被从暗处扛到了阳光之下。钱漪除了在电视剧里没见到这么多血,当即便有些反胃。
夏嘉懿也好不到哪去,嘟囔了一句:“这是犯了如何的罪?”
却被跟在后面的一个家丁听到了,转头冲夏嘉懿露出个灿烂微笑来,说:“能受这样的鞭刑,自然是偷盗。姑娘也得小心家宅,近期这伙贼子又猖狂起来,能偷则偷,摸到姑娘家里,再起点别的意思,就不好了。”
夏嘉懿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却随着人群,嘻嘻哈哈笑着走了。夏嘉懿上前两步,盯着那血淋淋的后背看了一阵,才转头,指着自己震撼道:“我刚刚是不是被他骚扰了?”
钱漪皱眉道:“什么叫起点别的意思?他有病吧?”
恰此时,秦子青正好带着人从里面出来,三人相见,俱是一惊。夏嘉懿哎哟一声,下意识往钱漪背后躲了躲,秦子青脸上微微一僵,但还顾及着身份和脸面,冲两人略略一施礼,道:“钱掌柜和钱姑娘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可巧,钱漪就是为了自家盗窃案来的。结果正好装上那个受了鞭刑的孩子,不知为何,一时就没说出口。
秦子青一眼就看出他有口难言,心里明白,便遣散了众人,要他们进屋一叙。
钱漪又惊又喜又担心:“秦将军请我们进去,这合规矩吗?”
秦子青老老实实地答道:“按理来说,是不合的。但侯爷曾经说过,若掌柜的想来衙门办什么事,大可随意进出。”
得,还是借了他纪临的面子。钱漪同夏嘉懿交换了个眼神,便被夏嘉懿从背后推着,一步一步挪进了衙门,心中无限郁结。
秦子青的小办公室不算大,但胜在简约干净。整个屋子里只放了四只书架,架子上堆了不少卷宗,但排放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待到二人坐下后,秦子青又喊了人来,为他们上茶。两人登时便有些坐立不安。要知道,此时距离秦子青接到举报去搞他们客栈刚过了不到一周,这小将军绝对在他们那边没收到什么好脸色,但如今却如此以礼相待,是个人都觉得不好意思。钱漪连连道谢,又在心里唾弃自己没有气节。秦子青却也只笑笑,但说是侯爷的吩咐,目光有意不落到夏嘉懿身上,但到底还是没忍住,犹犹豫豫地瞥了一眼,便当即移开,微微红了脸。
他小心问道:“那钱掌柜和姑娘如今来……”
虽然那孩子所带给人的印象实在惊恐,但到底盗窃不是小事。要知道,虽然他们开的是客栈,但晚上也会轮流出来值班的。虽然不能做到每夜都神采奕奕,但若是有些风吹草动,还是听得明晰。
更何况人在前台趴着休息,钱也在前台放着,怎么着都不可能在一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偷走。如此想来,便叫人毛骨悚然。今日趁着人闭眼时就能暗度陈仓,谁知道未来如何?若是被捉住了,又恰逢一个亡命之徒,真因此而丢命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鉴于两人都不想某日一大清早起来准备收拾收拾桌面再去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堂来练习享受孤独的能力时低头看见一具尸身,到底,还是报了案。
一听到又是盗窃案,秦子青的脸都绿了两分。他看上去身心俱疲,但其敬业精神还是让他接了这个案子,嘱咐两人回去先好好看着门房,实在不行,晚上就把门关上,个人安全比赚钱更重要。
钱漪连连点头,心里却想,可不得关门?钱压根都赚不到,这根本就不是个双选题。
两人火速回了客栈,又点了一遍钱,将楼上楼下都检查了一遍,决定不是将钱丢到了外面,心头更惴惴。再一翻屋里,发现也没什么能防身的东西,两人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让钱漪出去买两把刀回来,以防不测。
钱漪忙不迭离开。而不久后,刚折腾完信鸽的容成夫人就走了进来,夏嘉懿一瞧见她就猛地一下扑上去,将事件前后仔仔细细给她讲了一遍,说到最后,他脸色煞白,容成夫人也怔在原地,想了好一阵,才说道:
“你们确定这个钱是被人偷了吗?”
“那肯定呀,姐姐,我和钱漪找了好多遍,真的没有。”夏嘉懿急得连嗓子都夹不住了,“现在就怕他谋财害命,我们今晚得关门了。姐姐你要是没事,今晚就不要出门。”
容成夫人想了想,同意了。只是不知是夏嘉懿添油加醋太厉害,还是她太能脑补,苍白面色硬是没下去过。她一把拉住夏嘉懿的手,神色非常紧张,嘱咐道:“你们两个一定要小心。我在三甲城没什么朋友,你和钱掌柜便算是我的知心好友,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可能的说,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不会吝啬。”
她说的真诚,面容紧迫,说得夏嘉懿心里动了一动。他心情复杂地点点头,目送着容成夫人上楼,脑袋里还盘旋着那句“知心好友”,忍不住想道,这容成夫人当真如此天真,刚认识没多久的人,甚至与彼此都只是客栈老板与顾客的关系,都能称得上是真心好友了?
但容成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他也拿不准。她快乐,从容,自信,全身上下闪烁着一种独当一面的人格魅力。近期她一直在忙她的离婚,由于丈夫在皇城,她又不愿意回去,故而两人只拿信鸽交流。兄弟俩也不是不好奇,问过她为何一定要在三甲城待着,不回皇城办事,容成夫人却只是诡然一笑,说,她回不去皇城。
可为什么回不去呢?
她却只晃晃手指,当个秘密。
但容成夫人的财产是透明的。
夏嘉懿是真的害怕那贼子会得知这么个小客栈住了个大富婆,还一住数日,从而将主意打到容成夫人头上去。且不论容成夫人作为他们的第一个顾客,到底帮了他们多少,就说这么一个外地人在客栈中被盗、甚至丢了性命,夏嘉懿都不敢想未来的日子会如何。
故而当夜,夏嘉懿受钱漪之托,郑重地敲响了容成夫人的房门,递给她了一把刀,让她势必保护好自己。两人关了门,宣布今夜必须要偷盗者吃个闭门羹。待到入睡时,天色尚早,但两人也不敢多待。等躺在床上了,钱漪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都已经关了门了,还怕那人冲进来吗?难不成还能是丧尸?
但到底,他的心里总有一阵若有若无的不安的感觉。一夜寂静,几无声响,他再紧张,后来也渐渐地睡了。等到白昼时起身,又是一日过去,钱漪出屋时便看到夏嘉懿和容成夫人两人站在大堂门口,一个赛一个的眼底青紫。再低头一看,门口地板上赫然一片暗红,丝丝往屋里渗,染红了一小块地板。
“……”
钱漪默不作声,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两步,一把拉开了门。
随着一阵猛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钱漪下意识踉跄后退,一具尸体赫然坠了下来,脚倒吊在门框上,大头朝下,身上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这是个成年人。
头发与脸均被鲜血所淋湿,滴滴答答往下垂。钱漪没认出他来。夏嘉懿在大惊之余一瞥,却猛地认出来了,他倒吸一口凉气,大叫一声:
“这是纪氏客栈那个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