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昀其人,越是想杀人,笑容越盛,此时他左手轻轻抚摸着腰间的刀柄,面上却是笑吟吟的。
他轻轻瞟向身侧几人,此时屋内只有陆故、陆新、容周以及被扔在屋角的剩下三人。
陆新正咳的天崩地裂,容周则是垂着眼,仿佛什么话也没有听见。而陆故是何等人精,方才既然问出口,就做好了眼下这种准备。
他强硬地将陆新扶回屋内,陆新不肯,直到陆故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他才迟疑回屋,而另外三人则被他撵到屋外去。
沈昀见他这番动作,打量了一下对方,自恃不惧对方突然发难,于是礼尚往来摆摆手让容周也出去了。
见状陆故握紧的手一松,如此情境未必不是他的机会,至少对杨家来说,沈昀实在算的上是一尊庞然大物。
他垂着手坐在沈昀对面,已然决定赌上一把。这个时间点,他没记错的应该称之为“沈世子”。正好试探一下,是否如他所想!
……
一杯粗茶被递到沈昀面前,沈昀的目光在那一双满是细碎疤痕的手上略一停留,伸手接茶轻抿。
手的主人开口了,方才的惊色尽消,语气竟颇为镇定:“世子既然心生怀疑,又何必虚伪试探?兄长卧病多日,未必知道我近日行踪,既然想知道事情全貌,直接与我谈岂不更好?”
沈昀指腹在碗沿缺口处摩挲,闻言不可置否。
粗茶味苦,沈昀一饮而尽。
他对着陆故轻轻摇头,垂眸笑语:“盗贼猖狂,此时却未成气候,我已去信官府将之绞杀,个中因由自有大人考量,我一无功名,二无官职,如何能越俎代庖?”
说到这,沈昀双手扶桌站起,眸似透亮琥珀,认真专注地看着他,倏尔轻轻歪头:
“此次前来非为公事,乃为私情!”
私情为何?陆故有恃无恐,他一身清清白白,不过三言两语如何能将他定罪?
他坦然回望,不惧不畏,仰头道:“世子的私情,是自己的私情,还是他人的私情?”
什么不愿让他蒙受污名?陆故不信这托辞,更怀疑此人是来斩草除根的!
沈昀眼珠微颤,神情奇异,未曾料到此人突然如此直白。
静默片刻,一把宝刀被推到桌子中间,沈昀摇头叹息,坦诚道:
“陆大人,满门百余口,余恨不敢忘!”
陆故喉咙微动,看着那把宝刀,倒是比前世断头台的腥气铡刀要好些。他被自己逗笑了,却不知道自己笑的有多么难看!
“我知道你想杀我,但是侯府一夕倾覆,当真是我一人之力可以做到的?”
陆故站起,猛地凑上前去,眼如鹰隼直勾勾盯着沈昀:“定远侯府早就危如累卵,参天大树的根脉在熙元十三年,就被扼死在章怀太子手中。”
沈昀抬头直视他,一时僵持。
……
……
……
沈昀两人陷入僵持之时,有什么被他们忽略的正悄然发生。
金玉为衬,将这粗鄙之地映的富贵堂皇起来。
有人目不斜视走向角落,一把掀起遮掩的黑布,刀剑堆叠如布,将空气压成一种沉稠的冷肃。
“怎么样,石先生?”一个身壮如牛的大汉走过来,面有邀功之色,眉飞色舞道,“咱们兄弟办事,您将心放到肚子里就是,何必亲自赶这一遭!”
石先生是一个清瘦文人,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厌恶之色但又瞬间隐匿不见,他转过身来不吝赞赏:“大当家办事我再放心不过了!只是兹事体大,还是谨慎些为好!”
大当家正是袭击忠义镖局的领头之人,眉间长疤纵穿,像一条伏在脸上的蜈蚣,此时人一笑,蜈蚣也跟着蠕动,甚是吓人,石先生目光游弋一瞬,但很快定下来落在大汉脸上。
大汉虎目圆睁,他一手把着石先生硌人的肩骨,盯着人看了半响——突兀拊掌大笑:“是极、是极!先生是要办大事的人,再怎么谨慎也是应当的!”
石先生才欲笑起,就听对面那贼子得寸进尺:“那您看,我这些个兄弟什么时候能去公子那,嘿嘿…为公子效力呢?”
身侧刀剑仿佛无声无息架在了石先生颈侧,他不退反进,冷声呵斥:“公子事忙,何以轻扰?”
大汉一瞬间阴沉下来,不料石先生话音一转:“早就跟你说了此事机密,缘何接纳外人同行?还有那些流民,简直多此一举!所幸东西交接回来了,我可为你向公子美言几句,待公子心情好了,自然就让你们过来了!”
这番大棒加甜枣给人喂下去,大汉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觉不出有什么毛病,好像他确实理亏,于是连连应是:“先生放心!这流民啊、外人啊、都是糊弄人的,他们屁都不知道,坏不了咱们的事!”
寨子里人少,好不容易有一村的青壮犹犹豫豫来投,不给点好处怎么行?只是可惜有两三个被擒了去,至于流民,给□□饭吃也是积德了不是!前几年朝廷发了狠地剿匪,可不就是这点功德让他们被人藏起来没丢了脑袋!
大汉虽然觉得自己做的不太厚道,但却不准备改,毕竟这没见过面的公子可大不过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去!
……
细雨如丝,将土地浸的松软。石先生才从寨子里出来,就有人举着一只油伞走到他身后为他遮雨。
身后之人轻声问:“先生何时回王府,王爷已经多次来信催了。”
石敏,或者说于和、于时敏。他近来清减了不少,骨相一显,愈发疲惫。闻言他伸手接住雨点,顿了片刻才说:“九公子乖戾,未必肯帮王爷,我也是怕事情出了纰漏,这才亲身前来。更何况箭在弦上,突然得知沈世子与忠义镖局同行,更是多增变数,如有意外,我离得近也好补救一二。”
身后人很想说不必与他解释,但见先生闭眼走入雨中,天地蒙雾,独他一人茕茕孑立的模样又将话咽了下去。
……
十里不同天,一处细雨绵绵,一处却是雨大倾盆。
所幸沈昀此时已经不在陆家,不然怕是要体会一下屋顶漏雨的感觉。
安城县的一座客栈里,正对坐两人,身量不大却气氛幽幽。
直至好酒好菜上桌,气氛才松懈了一下,毕竟陆故这些日子,实在是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而沈昀又确实财大气粗,各种珍馐美食端上桌来,诱的他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沈昀手中执着一盏茶,探寻的目光朝他看去,语调温吞:“这下可以继续说了吧?”
美食在前却不能吃,首先还是要先回答金主的问题才是。
“想必世子也知道,熙元十年,蛮夷犯边,仗打了三年。”
“熙元十三年春,定远侯及世子沈清战死,先帝赐婚侯府以示安抚。同年九月,太子夜锁宫城,起兵谋逆。事败,封戾太子。十月,先帝崩逝,今上继位,景昭七年改封章怀太子。”
说到这儿,陆故乌溜溜的眼斜睥了一眼沈昀,语调拉长:“说来,侯府当年当真是铁杆的太子党,若非今上是太子胞弟……”
沈昀将茶盏狠狠惯在桌上,茶汤四溅,他却只是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来:“阿弟,还是莫要玩笑,为兄耐性最是不好。”
陆故“……”
这痴人重活一世,不光脑子灵光了,还脾气大又爱占人便宜。
思及自己毕竟是抄他家的人,不免气弱:“世子不妨想想,雁门关可还有一人姓沈?沈侯爷手底下的兵恐怕不过千数,除了剿匪还能用来干什么?”
沈昀把玩着玉盏,轻飘飘把问题推回去:“为兄愚钝,不妨说的更细些!”
陆故一噎,他是不想说细吗,他只是知道的也不多罢了,但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把人给唬住。
“侯府被抄,罪名最重的一条是通敌卖国,是雁门关守将联名上报以达天听。”他幽幽看着沈昀,声音越发低了,“隔年十月,雁门关起兵谋反,打的是章怀太子的名号。”
“然后呢?”
陆故一顿,想到要借沈昀的财与权,诚实道:“同年同月,我才听闻消息,就被下狱…罪名通敌叛军,意图谋逆。”
沈昀绷紧的神经一松,死的早好啊,只是这信息透漏不全是个麻烦。但既然陆故认为他也是重生的,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沈昀虚意试探,语含关切:“又是谁害了你呢,重来一回,为兄为你先除一祸患如何?”
沈昀盯着对面的人,其实若说这就是陆大人,他是不信的,感觉更像是十一岁的陆故与书中后期的陆大人的缝合体。
陆故好像更尴尬了,支支吾吾说:“许是政敌吧!”
或许他也知道自己说的含糊,略带急色地看向沈昀:“世子,我阿姐之事?”
沈昀理了理袖子,低着头:“此事与我堂兄也算有些关联,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只是,杨府在安城县也算是地头蛇。我压得了一时,却压不了一世。陆兄还是要多做打算才是。”
陆故无暇顾及这称谓的改变,看着对面之人小小年纪便坐地起价的派头,深感头疼,他心思一转,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
“不瞒世子,此事我早有计量。”他似有不堪般看向沈昀,“家中正值多事之秋,母亲、兄长皆受病痛折磨”
这是卖惨。
“所幸世子威重,想来几年内杨家不敢妄动。”
这是吹捧。
“我如今的出路唯有一条,便是参加县试。有了功名在身,便如河中有饵,鱼虾皆附。只是家中困顿,再无财力托举。若兄长怜我,略施援手…想来其中困阻,迎刃而解。”
这是所求。
“小弟一身无用,唯有一点学识、三两拙计,若得兄长看中,当粉身碎骨,竭力报之。”
这是利诱。
沈昀不意此人身段柔软,毫无原文中的刚硬风骨,心下又是失望,又是警惕。
无所惧者,无可用。
他看着陆故垂眼诺诺之态,下定决心再试他一试,鸦羽眼睫遮住眸中精光。
“科举路险,陆兄不似前世孑然一身,令堂经年操劳,令兄娶妻之龄,令姊…遇人不淑,后路坎坷。如何经得住十年科考之苦?”
“陆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只是眼前既有坦途,又何必再行崎岖小路呢?累人累己,岂不可惜!”
沈昀自认言词得体。灭门之仇,焉能了之,陆故既想借侯府便利,又不愿入侯府门下。只认资助之恩,来日功成名就,怕不是又扔下一枚鱼饵,那时引来的就不是小鱼小虾了,恐怕是择人而噬的恶鱼。
今日的杨家,在陆故的眼里怕不就是来日的定远侯府。
但陆故似乎不是这么想的,他话还没有听完,一双眼就直勾勾的盯着容周看了两眼,又转到沈昀身上,脸上颜色变来变去,煞是好看。
沈昀被盯的一阵鸡皮疙瘩,他认得出来,这是被逼至绝境时的神情。他前世见的不少,只是人具有多样性,求饶的反应各不相同,他努力思索着陆故这眼神跟哪位刀下亡魂相类,但偏偏脑袋跟打了结似的。
……
哐当一声。
佳肴落地,摔了个稀碎。
沈昀惊怒起身,不敢相信有人竟然在他面前砸桌子。
而陆故比他更怒,嗓子都劈了岔:“我以诚待人,你却如此辱我,当年我放过你家稚子女眷,留沈家一条血脉,你浑浑噩噩尚且还知鞠躬道谢。如今形势反转,你竟…竟有狎昵之心……”
沈昀可算是听明白了,怒极反笑:“陆子由,你欺人太甚。我先前念你无辜,五年前救你兄弟一次。路上遇劫,虽知主谋但未曾告发,又留你一命,名声未损可行科举。你却心思龌龊,实在是白费我一番心思!”
沈昀思及陆故看容周那一眼,扯来酒壶,满灌一碗交给容周,盯着陆故冷声喝道:“容周,还不泼他一脸,陆大人这是想酒喝了,闻着味就醉了,简直满口污言秽语!”
言罢,摔门而去。
容周看着两人不欢而散,虽然不太懂为什么,但还是照沈昀说的做了。他使了个巧劲,满杯的酒听话地团作一团,灵巧一跃扑了陆故满脸。
陆故:“……”
嘭——一声,门被关上。
陆故一抹脸上酒香,颓然坐了下来。
沈昀上了一桌子好菜,偏偏先聊了起来。陆故夹上一箸,烤鸭凝上一层白油,他不由心灰意懒,泄气一般放下手来。
“可惜!可惜!冷饭残羹!”
陆故拿起方才的酒壶,正儿八经给自己满斟了一杯酒,想了想,又倒出许多,只留了一个杯底,珍惜般嘬了一口。
不解瘾。
陆故皱眉,倒扣酒杯抖了抖,一滴不剩。
他盯着看一会,又伸手去够酒壶,淅淅沥沥满饮一壶。
酒,实乃好酒。
不知是酒醉还是人自醉,陆故拍桌,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他举着空杯,满斟一杯月色,眼神迷蒙:“婉娘,婉娘啊!没了你,这人欺我无权、无势、无财啊!”
月色怜他,光影交织,依稀可见一副美人面,此时正捏帕哀哀地看着他。
陆故醉倒,伏在桌上,痴痴笑了起来,“婉娘,婉娘,你且安心!这路太长、太险。我这辈子…不走了!”
无人答他,美人面越发哀戚。
陆故期盼地看着她,眼中泪光闪闪。
忽而月光一转,他也愣愣转过头去,美人翩然而去,陆故眼角泛红,泪终于滚落下来,踉跄往前几步,声音凄然:“你莫弃我、莫要弃我啊!”
……
尾声不散,美人不肯回他。
陆故心下大恸,终于醉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