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家府上近日殊为冷清。旁人只知圣上宠爱淑妃,容忍于家,却不知天子寡情,唯一入眼的只有江山社稷。如今于家尚能苟延残喘,不过是三皇子与五皇子角力,缺一把杀人的刀罢了。
于和冷着脸跨进府内。走过长廊,穿过花圃,一人追了上来,面上似有纠结,但却不敢言语,只是亦步亦趋跟着。
祠堂高大,红木似黑,更称的此处阴沉。大门开着,里头烛火悠悠,似是择人而噬的野兽。于和面不改色,身后那人却再难忍受,上前拦住他,面露恳求。
被拦住的人脚步一停,他垂眼看着于逢,面色寡淡,说出的话却极为刺耳:
“当日让你划了宋简的脸,你却心软将人放走。今日本想让杨博士死在宋简面前制造隔阂,如今又被人救回。”
“既然一再失败,公主殿下便再无犹疑。若是宋简尚了公主,五皇子必定趁势拉拢宋家,届时虎狼噬人,于家便再无回转余地!如今之计唯有……”
于逢打断他,面色痛苦,声音微颤:“宋简是宋家嫡长孙,杨博士是六公主外祖父,我们如此作为就算达成目的又能在京中待多久?”
又是这种怯懦之词。
于和心下失望,就知道跟这个读书读傻的弟弟没什么好说的,他一根根掰开于逢抓在他右臂上的手,不欲理他。想来待情绪一过就不至于如此烦人了。
于逢怎能看不出兄长的不以为意,他更不肯松手了,反而加大了力气。
于和吃痛,皱眉看他。
“哥,这不是在杀猪!猪能四只蹄子绑住任你宰割,但京里的人却是狼,是鬣狗,你今天敢割他们一块肉,明天他们就能咬死你!”于逢知道兄长已经耐心告尽,只能绞尽脑汁表达自己的想法。
“六公主难道是什么善类吗?父亲无用,家中诸事皆是兄长转圜,我不知道她找上你说了什么话,但哥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口不择言,“行事惯用诡计非长久之道,玩火者**,善泳者自溺,这是兄长教我的道理,如今自己竟忘了吗?”
于和终于正眼瞧他,惊讶于他还有这样一副胆气,不由心中慰籍,也有了点耐心与他解释。
“只是伤宋简一副脸皮,届时只需说打斗一时不慎,待三皇子登上储君之位,宋家又能耐我何?至于杨博士,他本来就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我不过是给他减少了些药量罢了。你以为六公主那样狠心薄情的人难道会顾及一个从未谋面的外祖父吗?”
胜王败寇,待我事成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于逢却不接受这番道理,难道当旁人都是傻子吗?
他无奈哽咽:“哥,何至于此?为了帮三皇子,我们做了多少恶事脏事,如今一朝事发他却分毫不念旧情,我们一家早已命如悬丝,难道还要为他拼死拼活不成?”
他越说越绝望,忽而眼中燃起一线微弱的光亮,手抓在于和肩上晃,语气激动:“不如我们激流勇退,最差…最差不过再回去杀猪罢了!更何况我们还有一身学识!”
于和厌烦偏头,暗嗤他天真。
六公主生母早逝,被慧妃收养更亲近五皇子。如今欲择驸马,五皇子党思虑周全,既考虑公主喜好又以此谋利,宋简那一张脸皮,再加上一丁点才华和宋阁老的权势,难道不是下嫁的不二人选吗?
你说宋简好美色,浪荡多情的名声?六公主也有诸多俊美面首,实在是瑕不掩瑜。若是六公主向圣上求得此事,宋阁老很大可能会站在五皇子这一边,即便不站队起码也不会倒向敌人。
至于找上他?皇家哪有什么真心相附,六公主又不是什么提线木偶,他也只是公主指尖黑棋,但只要有利益共通之处,被利用又何妨?
思及此,他愈发烦躁,至于回家杀猪,他宁死也不要再落到那等地步!
于和狠狠甩开于逢,头也不回地进了祠堂。
于逢在外面哀哀地看着他,直到于和彻底被那只野兽吞没。
一入祠堂,就像进入了野兽腹中,湿滑粘稠。然而深红的墙角、惨绿的台藓和阴郁的于和,却与这只野兽浑如一体。
于家才刚刚发迹,案上供奉的牌位不过十几个。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只有这一两代人的名字尚且体面些,再往上不过三代,名字就变成了于大虎、于石头…
他进了祠堂也不上香,跪在那里垂着头,这时从侧边出现一人,奴仆打扮却手持长鞭,沉默着走到于和身后。
忽然,只听风被撕裂,长鞭又快又狠地打在于和背上,白衣被洇出暗色,于和向前扑倒,竟右手撑着地痴痴地笑了起来……
烛火忽盛,照在聋哑奴仆枯瘦的脸上,为其镀上一层鬼魅。
疼痛似乎令他兴奋,寂静的祠堂里传出轻轻的问询声:“六公主诡诈,不可尽信。有什么能让宋阁老即便与五皇子结亲,也不站队,或者站在我们这边呢?”
……
良久一声轻笑响起,那人似乎恍然大悟:“五皇子有六公主可以结亲,三皇子也有个才九岁的胞弟、该寻伴读了啊!”
“今日的沈世子……”于和高昂的心情突然沉了下来,但这点犹疑不足以让他放弃这个绝妙的主意。
至于定远侯府?
穷途末路之辈,先有明日,才能谈将来!
……
沈昀不知自己被人惦记上了,他正拿着自己的试卷感到为难。
试卷上用漂亮秀气的红字做了批改,意见中肯且多赞誉,只有两三道题未做批改,一片空白。
昨日杨博士突然晕厥,后来杨家来人将其接了回去,但这也就导致迟迟没有人来给沈昀分班。
至于于和……他毕竟没有证据,只能在心里默默怀疑。
于和在离开之前还告诉沈昀先将试卷留在国子监,改日会有其他博士来看,他只得出师一半而中道崩殂地回了家。
结果今天他赶早来了,博士厅里却没人!
沈昀坐在一旁等了又等,怀疑是不是太早了,国子监的人还没上值。眼见时间空耗,他准备出门找人。
出了门,才欲转身走,身后就有一人喊他:“诶,沈世子先别走…沈世子!沈师弟!还、请、留、步!!”
沈昀被来人的大嗓门吼的耳朵嗡嗡的,无奈转身。
一人连跑带跳的朝他奔过来,身上未穿学子服,反而套了一件鹅黄外袍,如同一叶银杏被风吹来,转眼就到了沈昀面前。
沈昀讶然,来者正是昨天那位略通医理的师兄。
此时他定睛看去,只觉昨天对他的印象略有偏差。这位师兄眉眼秀气,却身高腿长,又有些爱笑,与昨日严肃的画风实在有些不搭。
师兄很健谈,一到他面前就把所有话都秃噜出来了,说是今天国子监的博士都被祭酒叫去了,而他的入学事宜则由祭酒亲自办理,此时正要带他去见人。
“师弟不用担心,姚祭酒很好说话的!”
师兄,或称林照,其声音轻快无比:“说来师弟你真是厉害!昨天那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险些闹了起来,我都不敢靠近,只能悄悄把宋兄揪出来…对了宋兄怎么样了?我昨天见他还是跟失了魂似的?”
沈昀感觉他思维有些跳跃,但想起表哥他也是忍不住叹气,要不改天还是找个庙拜拜去?总感觉他最近总是在倒霉。
“表哥今天去杨博士家了,昨天那情形有些叫人后怕,总要看着自己老师好转才能心安!”
林照闻言,突然整个表情都纠结了起来,手抓着脑袋,有些迟疑道:“杨博士很久之前就不舒服了,宋兄是太久没来上课才不知道!本来过杨博士两天就要请辞了,昨天也不该来的,教《诗经》的老师已经在给我们上课了。”
沈昀一边走一边回他:“我听率性班的于和师兄说,杨博士是担心表哥,特意跟人换的值。”
林照恍然大悟:“于和师兄?于时敏吗?我听过他,很厉害,率性班很多师兄互相都不太服气,但都很敬佩于师兄。而且,他爹虽然在监内当司业,姑母是宫里的娘娘,但却未曾以此欺人,反而很待人很是亲和。”
沈昀原本轻松点心情戛然而止,眸子半阖,轻声试探:“于和是不是有个弟弟也在国子监内读书啊?”
“你是说于逢?他们兄弟俩都挺厉害的,于逢再过半年可能也就转到率性堂了!”
沈昀心里拔凉拔凉的,此时回想起昨日情形总觉得疑神疑鬼。
于和会不知道他弟弟跟宋简有愁吗?怎么还把跟表哥关系好说的理直气壮的?怎么就刚好杨博士叫了表哥出门就病发了?昨天那起哄之人跟于和有关系吗?
为什么他感觉只是来入个学,却误入了悬疑片场!沈昀接下来一路都有些心神不定,不知不觉就到了地方。
祭酒姓姚,却跟姚慎没有什么关系,是一个有些严肃、精神矍铄的老者。或许久研学问确实容易近视,姚祭酒正举着古代版眼镜——叆叇在看一卷厚书。
沈昀将试卷交给祭酒,不过一柱香左右就全都看完了。
沈昀有些自我怀疑,这么快的吗?
姚祭酒很是公事公办,完全看不出沈侯爷所说的靠山什么的,行事颇有些雷厉风行。
“学识扎实,但不切实际,且去正义堂学习一二。”
……
正义堂,前三堂之一。
其内儒生年龄大小不一,但大多数都在十三、四岁,此时见夫子引着一小童进来不由暗暗咋舌。
或许是夫子威望甚重,课上未曾有私语声,只有一双双眼睛在沈昀身上打转,疑惑好奇有之,挑剔不屑亦有之。
但不管什么眼光投射过来,沈昀都屹然不动,有人跟他眼神对上,便收获了一个乖巧的微笑,于是那人便有些不自在地缩了回去。
沈昀喟叹:“师兄们真是太可爱了!”
四书五经、六艺书赋,国子监的夫子大都进士出身,讲课深入浅出,并结合时事。讲至兴起,还会引经据典,借古时人物阐明释义,实在是打破了沈昀一直以来对古代教书先生的偏见。
好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的学习了!知识像是流水一般,丝滑地进入大脑中,又被讲师拆筋剥骨,分出若干支流,迅速被分门别类,便于学生理解。
等回了成贤街的宅子,沈昀尚且还回味之中,连忙谴人搬了很多书到书房埋头苦读,一时竟忘了那些阴谋诡计、积年忧虑,逐渐忘我了起来。
款冬前去奉茶,只见书多如堆雪,雪中埋一少年,少年正意气,诵背是在与圣贤神交,挥笔是在同万民携游。
一点惧怕泛上她的心头,只觉得又见到了曾经皓首穷经的父亲饿死在那一片茫茫大雪中,发与雪俱白,心与冬皆冷…盏中茶汤顿起波澜……
忽而雪中一少年探出头来,兀自哀哀:“款冬姐姐,快拿水来,手又被染黑了!”
款冬如梦初醒。
太阳仍在日复一日的路上往返,窗前老树开了又败,她在惧怕过往,少年却无畏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