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宴席分外热闹,数日来下个不停的霜雪竟也歇了口气,让天放晴,像是在庆贺小皇子的寿辰。
皇帝的脸比往日白了些,发冠上明显多出屡屡霜丝,双唇干瘪眼窝凹陷,宫中各种滋补汤药也未能将他面色调理得红润,反倒有日渐衰弱之味道。
小皇子生辰办得精致,本是一场不大的宴会,规格却十分高,能坐在此处的皆是近臣王侯。
皇帝举杯祝贺,宣布宴会开始。
妙舞清歌,舞娥身姿袅娜,一派祥和之中暗涛汹涌,在场无人真心为小皇子庆生,各自心怀鬼胎。
仇风雪单手举杯同前来敬酒之人畅饮聊天,眼神时不时瞥向斜对面始终空着的位置,悬着的心迟迟没落下。
约定之日就在今天,再过一炷香,季骁怕是要引入正题来搅合这场宴会,成败皆在此一宴,仇风雪虽相信凌淮安,但心底还是打鼓。
时间一分一秒溜走,仇风雪始终未瞧望见凌淮安的身影。
太子和二皇子前来纷纷就坐,共同道贺过后两方气势剑拔弩张,无声的宣战正式拉开帷幕。
仇风雪看在眼底,握杯的手暗自收紧,杯中酒水晃荡三分,洒溢在外。
恰巧二皇子在此刻开口:“父皇,儿臣知晓今日是皇弟生辰,若谈公务确实有所不妥,但此事紧要,还望父皇恕罪。”他语罢轻咳两声,骨瘦如柴的双手从袖中拿出卷轴呈递给皇帝,病恹恹的惹人心痛。
皇帝见此动容两分,接过卷轴后也没忙着看,久违地关心了齐长卿的身体状况:“我知你冬日不好过,日后我让人往你住处送些补品,好好吃下去补补身子。”
齐长卿嘴角漾开浅淡的笑意,三分真七分假,作势弯下身去鞠礼,嘴里的感谢还未说出口,便被皇帝伸手拦了下去。
他故作疑惑去看皇帝,眼中诧异。
“日后你的礼数,也一并免去罢!”皇帝拂袖,托起齐长卿的手,看如此场面,竟真有几分“父子情深”的味道在里头。
只是这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多少假,旁人猜不得,齐长卿猜不得,皇帝更猜不得。
卷轴之上写着近日雪灾各地奏上的弹劾与报告,大部分都是民生民怨,流民无家可归却迟迟未得到治理一事,这与皇帝近日大肆扶持赈灾,抚恤穷乡僻壤之政背道而驰。
皇帝看卷轴的手越攥越紧,到最后居然当了众人之面勃然大怒,一把将卷轴摔落在地,舞女乐师见惯这种场面,识趣退下,方才还一派祥和的场面瞬间降至冰点。
若真有此事,当事人可是要掉脑袋的重罪!
仇风雪压低头,指甲划过玉杯,指腹摩挲过杯肚,静默地看着酒杯在自己手上缓缓转动,紧闭双唇静观其变。
他眼神与季骁两两交汇,折射出慑人的火花,危险的气息弥漫在空中,仇风雪知道自己在等的同时,季骁也在等。
他们都在等一个时机。
齐渊看齐长卿有所行动,跟着拂袖起身道:“皇弟,这卷轴来路不明,切莫因为未取证之事,而乱了大作为。”
“皇兄哪里的话?您有所不知,这卷轴下的章印,可是六部统领季大人亲手所盖,已确认事实板上钉钉之事,哪儿来的来路不明之说?”齐长卿笑着作答,轻飘飘把话题从齐渊身上带过,转向季骁:
“季大人来给父皇和皇兄解释一番吧。”
季骁应声站起,跨步上前,弓腰款款道:“禀陛下,两位殿下,这卷轴的确乃微臣整合而成,欲献给陛下观览,卷轴中所描述情况全部属实,若有半分虚假,微臣愿以死谢罪!”
皇帝眼神在齐长卿和齐渊之间游移,片刻后移向仇风雪,上下扫量一番后肃然道:“仇卿总督国之财政,理民生民怨诸多事宜,一直都让朕十分舒心,不曾有过半分失误,你可能与朕解释解释,近日这卷轴一事究竟如何?”
仇风雪迈步起身,在季骁还未正式向自己宣战时,他并不打算把一切全盘托出,而是选择了更为保留的说法:“回陛下,卷轴一事,微臣不知。”
“不知?”季骁轻笑两声,讥嘲道:“季某前些日子便接到雪灾讯息前去户部查看,心想仇大人定然也知晓此事就未多话。可不曾想,仇大人竟对此事毫不上心一拖再拖!直至今日宴会都还未办妥,也不能怪季某无情,上奏陛下了!”
“季大人所说的来户部查看,莫不是指与我那左侍郎暗通款曲,妄图诬陷于我?”仇风雪波澜不惊,心绪沉稳道:“微臣愿以性命为质,还望陛下明鉴。”
太子早知会有今日,也不留余力地帮仇风雪说话:“父皇,仇大人在朝堂作为大家皆有目共睹,多年以来从不曾犯错,这其中是否有小人作祟,还需从头查明。”
“太子殿下,可否容微臣多一句嘴?”史达明抓着机会又当了搅屎棒子,横在几人中间掺和一脚,恶心了仇风雪满嘴:“仇大人的功绩贡献,我等自然不会否认,可机器做多了事都难免出错,更何况是人呢?”
仇风雪自不会去理会史达明,多瞧一眼都犯恶心,径自道:“陛下,微臣对雪灾已尽力处理,安民抚恤赈济早已办妥,只是这背后损失已无法再挽回,微臣恳请陛下明察,两位殿下明察这其中奸人,好还微臣清白。”
“仇卿,你要朕怎么相信你?”皇帝眼见此事愈发扑朔迷离,难免心烦:“这卷轴的白纸黑字上写的满是损失,于国于民,怎么看都是你的错,你难道还能给朕找出另一个罪魁祸首不成?”
仇风雪抬眸看向皇帝,笃定道:“臣请陛下仔细想想,若微臣真正失职,对雪灾一事毫不关心酿成大错,又为何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等着季大人发现后才弥补?”
要是换作仇风雪的性子,犯下这等足以掉脑袋的重罪,定会极力抹除证据,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就算有所沾染,也不至于把命赔进去。
这绝不是仇风雪的作风,否则他也不可在皇城活这么多年。
齐渊紧跟其后赞同道:“父皇,仇大人所言极是,还请您明鉴!”
皇帝沉默不言,眉头紧皱双唇泛白,迟迟不作回答。
“既然仇大人不肯承认,那季某也只好拿出人证来对峙了!”眼瞅时机上好,季骁抓住机会上前道:“禀陛下,微臣前些日子在城外接济过一个流民,正是来自受灾最严重,民乱规模最大的崇州!”
“什么?!”齐渊双拳一刹握紧,面色严峻。
季骁不理会,继续自顾自道:“我从这流民口中听说,崇州地方官期间上报无数次给皇城户部,请求拨款救灾都无音讯,害得整个崇州城百姓死在了冬雪夜,尸横遍野一片狼藉!今日微臣恰巧将此人带来宫中,为的就是这一刻呈堂证供!”
“传上来!”皇帝怒火中烧,愤懑怒看一脸云淡风轻的仇风雪,猛咳两声,浑身发颤。
季骁领命,立刻让提前候着的人将樊音带了上来。
樊音冷着张脸走进大殿中央,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富丽堂皇的宫殿,脚下是被擦得锃亮的上等地砖,天花板上繁复巨大的藻井几乎要迷乱她的双眼,酒菜的模样是她这辈子都没见到过的形状,就连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是云锦软缎。
无一不透着富贵的气息。
她想起季骁曾经对自己的承诺,说是一旦事成,她和姐妹们也可以住上这么好看的房子,享一辈子清福。
可如今看来,这话就和宫中之人说他们省吃俭用勤俭度日般好笑,正如他们平头百姓住草屋,而王权富贵住琉璃似的,一个地一个天。
什么享清福,什么省吃俭用,都他娘的是放狗屁。
樊音几乎愤恨地跪在地上磕了头,额头把地砖磕得哗哗响,她甚至可以在地砖上看到自己的模样。
像铜镜似的,油光锃亮。
可她却总能嗅到地面上有一股浅淡的血腥气,是酒香和饭菜香无法掩盖的。
她把头埋得极低,几乎要贴在地面上。
“民女樊音,见过陛下。”
樊音细嗅着地面传来的血腥气,片刻后慢慢咧嘴失笑,指不定这地板里,有她两个姊妹的血掺和着。
“免礼吧。”皇帝不想多做这些礼数,直接步入正题:“传唤你来,你也应当知道是要干什么吧。”
“回陛下,民女自是知晓。”
“那你可知,若是所言有半分虚假,犯了欺君之罪的后果?”
樊音丝毫不惧,扬头看向皇帝,红着眼坚韧道:“民女接下来所言,字句属实,不得有半分虚假。”
季骁洋洋自得地看向仇风雪,眼神打趣,懒洋洋道:“既如此,也就不必耽误时间了。樊音,直接说吧。”
樊音闻言,开口道:“雪灾开始后,崇州的地方官的确多次传书给户部的仇大人,都无回应。”
此话一出,场上局势瞬变,不单是季骁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就连齐长卿平日苦白病态的脸上,都有了笑意。
唯有仇风雪站在原地巍然不动,双手隐匿在袖袍中,握得死紧。
“但是,”樊音话锋一转,冷然看向季骁,抬手指认道:“造就这一切的,全是季骁。”
“是他截胡了传往户部的消息,强制抓走了民女和民女的姊妹,用民女姊妹性命为要挟,让民女助纣为虐,诬陷仇大人!”
“你疯了!”季骁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心虚地看一眼面色惊变的皇帝,怒斥道:“你那两个姊妹明明在我府上好吃好喝的住着!”
樊音面对季骁的欺瞒丝毫不恼,眼神暗沉得像一堆燃尽的柴堆,一片寂然:“她们都死了,被你丢在枯井里冻死的,死的时候身上只裹一层烂草席便丢去乱葬岗随意埋了。”
她眼角溢出泪水,揩干后强忍鼻音继续道:“你锦衣玉食富贵半生,她们死了却连一口棺材都得不到……还是说,她们的棺材钱,季大人拿来给我置办了这件所谓的新衣!?”
所谓粉黛新衣,在樊音眼中看,无非是插在她心上的一把刀,一根刺。
这分明不是新衣,而是悼念她姊妹的大功之衣。
“血口喷人!”季骁被揭穿后面上挂不住,看皇帝脸色愈发难堪,心中更是又惊又怕,赶忙找补道:“区区贱民,定是受人所蛊惑,才敢如此大胆犯下欺君之罪!还请陛下相信微臣,微臣……”
“你拿什么证据来让人信服?”
殿外逆光走来一抹高挑人影,发冠高束,发带飞扬,一身劲衣短袍,干练的少年气扑面而来,清朗声音响彻大殿。
仇风雪闻声回眸。
今天终于多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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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