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堂有个小小的书苑,能共享的书籍都分门别类码放整齐,但凡府里有人想看,不用打招呼,自去即可,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污损,也不能带走。
这几日,书苑的常客是赵荃娘和华九思。
他们二人话很少,都埋头苦学。
时至正午,华九思放下书,打算先回去用饭。等他蹑手蹑脚地走回房时,就看到芙昭正悠哉悠哉地捧着话本儿在读。
他嘶了一声,一副站也站不稳的样子,高呼:“晕了晕了。”
芙昭放下话本儿,笑吟吟地瞧他:“你莫装,有话直说便是。”
华九思尴尬地笑了笑,拱手道:“我想向东家讨个差事,书院的束脩已经欠了半年,再赖下去,良心难安。”
“呵呵,我还以为你是真的侠肝义胆,挺身而出,没想到小算盘打得很响嘛。”
华九思的神情更尴尬了:“原本也没多高尚,只是仇恨张长注而已。”
芙昭笑了笑:“你倒是坦诚。”
华九思深鞠一躬,郑重道:“我学问好,今年恩科必定榜上有名,不然书院也不会纵着我拖欠束脩。”
“那你干嘛不一欠到底?高中后,长衡书院还会要账不成?”
“长衡书院牵扯新旧朝臣的博弈,我欠不起。”
芙昭闻言刮目相看,这还是个目光长远的小无赖。她大手一挥:“你的束脩我掏了,恩科前,你踏踏实实在府里备考就行。”
华九思又是一个鞠躬。
细雨禁不住嘀咕:“这才没几天的功夫,家里就多了两张嘴。”
芙昭忍笑,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好啦小管家,以后不加人了。”
深夜,一道黑色身影闪进清宁堂,绕是府里护卫身手不错,也无一人发现。这黑影径直往偏院潜去,刚从屋檐上跳下,华九思从黑暗里渐渐显露了面容。
黑影抱拳,低声道:“家主要公子务必探明清宁堂虚实,此事若成,家主自会现身一见。”
华九思挥手,黑影瞬间消失。
圆月高悬,芙昭还没睡。
袁嬷嬷捧上一杯安神茶,声音轻缓着问:“明日拜见长公主,小姐想好带什么了吗?”
芙昭十分烦恼:“想不明白,嬷嬷,我不懂这些。长公主为何要见我?”
袁嬷嬷耐心解释:“殿下与陈国夫人是至交,一直惦记着您,此番忙完河西水患之事,刚刚回京就立刻召您过府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嬷嬷您先前是长公主府的司丞。”
“是啊,殿下在河西得知您被寻到了,立刻让我入清宁堂,殿下也是担心旁人怠慢了您。”
芙昭抱着引枕在贵妃榻上滚来滚去,颇为懊恼:“殿下待我这样好,我却不知道带什么礼物,真是太笨了。”
袁嬷嬷建议:“不如小姐亲自做些点心以表孺慕之心?”
“好主意!”芙昭蹦了起来,“嬷嬷快去休息,我得想个新的样式!”
看着袁嬷嬷离开,芙昭脸上装出来的跳脱渐渐散去。长公主越俎代庖,让自己人管着清宁堂,真的是因为与陈国夫人姐妹情深吗?
她摸不准,也不敢冒险,于是让袁嬷嬷出了礼物的主意。
次日清早,芙昭结合现有的食材,模仿后世的做法,制成蛋黄酥带到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表示很喜欢,吃了整整三块。
芙昭喜滋滋地道:“看来明日昭记可以多一道点心啦,就叫公主酥如何?”
长公主开怀大笑,眉间深深的皱纹也淡了许多。
她是元泰帝的幼妹,本就是出身佃户,自然没有天生的好容貌,但长相并不粗陋,尤其眉宇间英气十足。十数年的沙场来回,又兼元泰帝谋士,一举一动间,自有风度,让人心生敬仰。
话过家常,长公主很在意赵荃娘的事,她柔声问:“赵娘子可怜,你先前听闻过她吗?”
“我人生地不熟的,这些日子尽想着多赚银子了,早知道就经常去街头巷尾转悠,指不定还能再遇见些个不平事,威风一把!”
长公主眉梢有笑意:“英国公还短缺你银钱了吗?”
芙昭摇头:“那倒没有,但总归自己的钱拿着安心嘛。”
长公主看着她,一会儿才道:“你跟你娘很像。”
“英国公也说我长得与陈国夫人有七八成像,别人都晓得生自己的人的模样,我照照镜子,也就能想到了。”
“你为何不喊陈国夫人母亲?”
芙昭垂下了头:“不能给陈国夫人抹黑不是?”
长公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叹了口气:“傻丫头。”
芙昭大着胆子握住长公主的手:“不软,还有些硬,但香香的。”
她仰头,“陈国夫人的手大约也这样吧?”
长公主一阵心疼,她反握住芙昭的小手,温声道:“这是娘亲的温度。”
芙昭挤了一滴泪珠落到长公主手背。长公主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芙昭嘟囔道:“我能告状吗?有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我听袁嬷嬷说,你去见孔良瑞了?”
芙昭猛点头:“就是他!”
长公主轻笑:“孔良瑞名满大昌,又在律例馆这个冷衙门,不入流的小官,你为何要去招惹他?”
芙昭眨巴着大眼睛:“我讨厌他啊,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难道还要多出几个赵荃娘,他才开心吗?”
长公主面色微沉:“是谁让你找的律例馆?”
“这很难吗?”芙昭歪着脑袋,“且不说陈国夫人英勇无畏,为国捐躯,您也是日夜操劳,毫不懈怠,我想不明白,女子到底卑弱在了哪里?”
芙昭面色愤愤,欲言又止。
长公主笑了笑:“你这小刺头儿,在我面前不用憋闷。”
“那我可说了啊,殿下勿怪。”芙昭嘟起嘴,“陈国夫人,陈国夫人……这都什么欺负人的封号!她是谁的妻子吗?还是哪位功臣的母亲?为什么要用一个命妇的封号来羞辱她!”
长公主不动声色:“那你觉得,什么封号合适?”
“自然是国公!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津水卫大帅,数次救陛下于危难,连大昌都是在她热血里开的新朝,为何不能是国公?就因为她是女子吗?”
芙昭动了真感情,热泪盈眶,拍案而起!
“就因为她是女子,私生女就绝不能露于人前,即使被敌人迫害怀孕,撑过非人折磨得以生还,还要她骨肉分离,就为了这一面圣母牌坊吗?”
芙昭越说越气,一脚踢上桌腿,疼得撕心裂肺。
她早就憋屈了,一个社会主义接班人突然来到等级森严的古代,起初因着健全的身体是欢乐的,但逐渐觉得烦闷和压抑。
柳桃花才能不逊于男子,如今却只能是人人口中贤妻良母。
周月芙更是功勋卓著,却只能得个陈国夫人的命妇封号。但凡封她为英国公,再由其弟继承爵位,都让人心里舒坦些。
而她,纵然是周月芙亲女,有着全知大大这个金手指,在大昌也只能隐姓埋名,当生育工具留下血脉即可。
呵呵,如果将周月芙的经历性转到男子身上,会发生什么事?私生女罢了,早日认祖归宗吧,也算是一场风流韵事。
这都什么狗屁逻辑!
是的,如今有女官在朝,比前朝开明了许多,但那又如何?不还是有赵荃娘这种女子求生无门?不还是有孔提调这种士大夫固守利益,丝毫不肯让步?
若是任由此种情形发展,约摸着没几年功夫,女官就要绝迹了吧。
芙昭猛然领悟,这难道就是长公主不肯放权的原因?
她没少在市井里听说,多的是人诟病长公主,怨她的野心,骂她的抱负,好像长公主在朝,就会把大昌再度拖入军阀混战的黑暗里。
回到清宁堂,芙昭想了许久。
日子转瞬过,金秋八月,新皇恩科,长公主居然让孔良瑞担任了此次恩科的提调官。孔良瑞很不舒服,没想到赏识自己的居然是他最瞧不上的长公主。
大考三日,月余张榜。
芙昭去凑了热闹,赵荃娘居然高中榜眼,华九思也是二甲首名,徐蕊萱走的是武举路子,兵法榜首,武艺第三,一把青水剑舞得风生水起,摘了武探花的名头。
元泰一朝的首场恩科,是有史以来女子第一次参加的科考,也给天下人带来了不少震动。
“那赵荃娘不是弃妇吗?还告了夫家,怎么才学竟然这样好?”
“徐大小姐的剑术出神入化,听说前朝的威武将军就是败于她手。我还听说啊,津水卫的第一任大帅不是英国公,是陈国夫人。”
“打马游街真风光啊,说起来,我闺女机灵的很,在书院好生读书,说不定将来还能中状元呢。”
众人哈哈大笑:“还没听说过女子进书院的。”
“怎么没有?你们没听说吗?昭记的东家开了一家女子书院,只要考核过了,不要束脩,下月初就开堂授课了。”
昭问书院在东郊,院主是芙昭重金礼聘的孟尔真。
孟尔真原是前朝官家女,家族获罪后充入教坊司,后家族平反起复,但父母双亡,她因才艺卓绝入宫做过公主教习,但厌恶前朝皇帝昏庸无度,愤而离宫,在士林间享有美誉。
不仅如此,此次恩科榜上有名的女进士们每旬都会来讲课,可谓师资力量雄厚。
芙昭此刻站在已经修葺好八成的昭问书院里,撇撇嘴,还是觉得椅子太硬了,想要再购进一批坐垫。
华九思把案桌摆好,用衣袖抹了一把汗,气喘吁吁:“没有寒窗苦读,何来金榜题名?我的好东家,能有这样一间女子书院,已是万幸了。”
芙昭笑骂他:“没苦硬吃。”
但到底还是歇了这心思,女子书院已经够令人关注了,少点例外也好。
华九思走过来:“东家,我陪你回府?”
芙昭笑道:“你是堂堂二甲进士,不日出任宛平知县,正正经经的当朝父母官,还叫我一个平民女子东家?”
宛平县就在盛京中城内,皇城以北,最是繁华核心。华九思能被委任宛平知县,出乎意料,但也说明了元泰帝想用完全没有背景的新人的决心。
华九思行了个极为夸张的拜礼,捏着嗓子道:“一日为东家,终身为东家,小生愿为东家效犬马之劳。”
芙昭被他逗乐了,一甩衣袖,脆声道:“前方带路。”
华九思微微失神,这是一张多么生动的脸,眉梢飞扬,道不尽的风流恣意。
这段时日以来,他受她恩惠,眼见着她忙里忙外,商铺书院两开花,深受触动。听属下回报,她经常出入长公主府和长安侯府,却无人知其身份,对外只称商女。
赵荃娘曾与他提过,芙昭博闻强识,就没有能问倒她的问题,但她却不参加恩科,也不知道是何种缘故。
从东郊返回,需要经过一段柿子林。
秋风轻拂,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柿树的枝干苍劲有力,枝头挂满了沉甸甸的柿子,像是一个个小灯笼,红彤彤的。
芙昭瞧着喜庆,下车去看,也不知道大昌的柿子够不够甜。
一名老妪正捡柿子,见芙昭递过来几文钱,开开心心地送上三枚柿子,还不忘擦拭干净。
芙昭又用手帕擦了擦,咬了一口,对华九思笑道:“真甜,你也尝尝。”
然后,她就没了意识。
长公主:虽然没有天生好相貌,但权力是女人最好的医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