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宋家啊,我看是真没落咯。”
不知从何处传来这样一声感叹。
宋家前院这小小的门厅里,如果有人细细一瞧,就会发现聚在这的竟然都是曾经有名有好的官人。
尚书郎,大理寺卿......等等等等,只不过都是“前”了。
流放来的,贬来的,基本上就是再也与仕途无缘,那就只剩下攀比。
带的钱多,路上散出去的少,自然在这边也更方便站稳脚跟。
宋家来得最晚,没受刑,可宋宰相一生清正廉洁,没有贪污,哪来的银子在路上挥霍?
现在虎落平阳被犬欺,大家表面上来拜访,实际上是来看笑话。
“怎么就能娶了个乞丐呢?”
“我看啊。这宋家的小儿子就是孬种,可能是一点也不思进取了吧。”
这些人挤在一张太师椅身边。
太师椅就摆在门厅“洁身自好”的牌坊下。
上面坐着一位脸上刻着深深皱纹的老夫人,她身着一身墨绿色朝服,看起来刚过半百,可头发里已经掺着无数白丝。
老夫人端坐在红木打成的八卦椅上,握着一盏茶,今天是阿卿敬茶的日子,再怎么也不能让这些人放肆。
秦氏只是轻轻把茶盏往左边的桌上一拍,叮的一声。
周围便安静了下来。
她再落魄也是宰相之妻,何时一个小小的王爷妻子也能骂到宋家头上来了?
“我倒要看看娶了个乞丐还能神气出什么来!”
那人这样还嘴。
秦氏摇摇头目光沉沉,望向茶盏。
这时,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老夫人。公子小姐来敬茶了。”小倩的声音从门外来。
随着一束光进来,那抹似晚霞一般的红就刺入了在场所有人的眼中。
“妾身给老夫人请安。”
少女的声音似渗了烈酒的严冰,清冷里又带上了一丝烈火。
随着一个纤细修长的小腿越过门厅,在场的人所有人的神色都震了震。
再看见那藏在柔长顺直刘海中姣好的面孔,她们彻底说不出任何话了。
这还不算是结束。
令人最意外的还是她那请安的动作——大大方方、干脆利落,却又带着说出不的阴柔之美。
别人做这些都是敷衍,可这位少女行如此礼节,反而更像是跳舞。
她真的是乞丐吗......这更像位公主吧。
秦氏点点头,对李思隐颇为满意。
相对的。
......她身边那个是什么东西?
头发乱糟糟的,马尾都拴不住。衣领怎么还是乱的,袖子为什么左边卷起来右边没卷?脸洗了吗?手指甲里是灰吗?她在看什么,她怎么对着地上发呆?
她是我闺女对吧,怎么......她才跟乞丐似的?
“什么样子!”牌坊下的秦氏把茶盏往桌上一拍。
“母上息怒。”
李思隐赶忙提着裙子站到宋卿身前。
不是吃饭时才帮她理过吗?这去哪一趟又成这个样子?
而在一边的小倩不敢说话,因为她是在后面的仓库找到宋卿的。
彼时的对方正在拿着一个锯子,对着一个烂掉的椅子目光灼灼。
“你在干嘛?”小倩急得很。
宋卿说:“我想造一盏灯。小倩你等会给我找位铁匠,这里是江南,那城里应该有卖沙子才是。”
小倩不懂灯和铁匠沙子有什么关系,但她知道再不去敬茶就来不及了。
衣服都没时候收拾就赶紧给她拽了过来,然后就成了现在这个乌龙。
“这就是宋家的儿子?”
“他真的是秀才?我看还没我家阿毛有本事。”
“可别说,那方面本时可大了,昨晚的声音没听见吗?”
李思隐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收拾宋卿衣服的手都恨不得抽她。
可这是在大庭广众面前,她再不爽也得忍着,“你站直。撑过这会时辰。”
“我能不能先走?”宋卿真的挺忙的。她在家里溜了一圈,没书房就算了,灯也没有真的不行,所幸以她的学识造个灯出来不是问题。
“不行。要敬茶。”
“那我先行一步。母亲大人孩儿给您......”
“闭嘴!”李思隐恨不得掐死宋卿。
宋卿觉得李思隐的眼神真的要吃了她,也不敢说话,只觉得脚上一疼。
再睁眼,身前的人已经靠在她的怀中,双手越过了她的脖子两侧,正用手指竖着她身后的头发。
她嗅到了一股好闻的气味,像是姑娘身上的体香。
咻。
“你身上蛮香。但是有股汗臭味,没用些胭脂吗?”
“去死!”李思隐恶狠狠跺了一下宋卿的脚。
这些动作和话落进周围人的眼耳里,只觉得这对新婚夫妻是在秀恩爱。
尤其是之前碎嘴那个女人,眼睛都看直了。
虽然这位是个乞丐,可看上去怎么就这样贵气呢?
......好看成这样,那是乞丐又何妨?带出去能长多少脸?
怎么就能嫁给宋卿了呢?
嫁给她家阿毛多好啊,一个乞丐,谁娶不起?
李思隐察觉了席上之人炽热的视线,她知道在这时更不能让对方找到些笑话。
所幸在宫里时她对这些礼仪早就了如指掌,她像是仙女一样轻飘飘地转身,用一副优雅的笑向位置上的人请安,“母亲大人。宋卿卯时就在为之前在为家里忙事,所以这才邋遢一点,还往不要怪罪。”
“我哪敢怪罪她,有劳梨儿你了。”
“不麻烦。”
李思隐现在的化名叫李梨。
“现在给母亲您敬茶。”宋卿满脑子都是电灯,可算找到机会插话了。
秦氏恨不得下去抽她一把掌,“急什么?”
“母亲大人。您请。”
结果反应过来时宋卿已经把茶一饮而尽。
李思隐和秦氏实在没办法,只好从着宋卿来。
眼看着她们刚把茶喝完。
宋卿袖子一挥就往门外走,“那我就走......”
“你这是要把我气死!”
周围看热闹的人绷不住了,这敬个茶,宋卿三番两次往门外跑,这不就是“不孝”吗?
宋卿的想法很简单,喝这个茶有什么用?能帮她完成论文吗?能给她一篇sci吗?能让她做出来灯吗?
毫无意义。
所以她急着走。
可李思隐不这样想,该有的礼节必须要有,“你等等。不要让人看了笑话。”
“我们没必要让别人看.....”
“可是别人会看。你不要不懂事。”
“我不懂事?”
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说不懂事。
形式做好一点意义都没有,她简直和李思隐说不通。
“母亲。孩儿还要要事要做,请允许我先行告退。”
宋卿再也不看李思隐,任凭对方怎样瞪她,干脆地退出了房间了门。
然后,门厅里就剩下已经看愣的亲戚们,已经脸色已经臭到满屋子都是榴莲味的秦氏。
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好,她家宋卿娶了媳妇不仅忘了娘,媳妇也忘记了。
“那,既然茶也敬完了,我们就先行告退了。”周围看热闹的亲戚朋友赶忙往门口逃走,看热闹是看热闹,看热闹可不能把自己栽进去。
秦氏脸色这么臭,一定又要对大家发难。
眼看着一群热就往门口涌......
“等一下。新婚你们给阿卿送过礼了,现在老身多了一个女儿,难道不该把送女儿的礼也补上?”
“您这可就说笑话了,哪有敬茶礼外人掺和送礼的道理?”
“老身从长安漂来第一日,你们不还说同为天涯沦落人,以后都是亲姐妹吗?那我闺女不就是你闺女,这不得给些见面礼,免得被人在后面嚼舌根?”
秦氏气归气,可捞一笔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长公主嫁进来,那某些事就已经开了一个苗头。
剩下的就是等卿儿考上举人进士,名正言顺回到长安。
这一路上不可能不要钱,现在每一笔都得省下来。她也知道这群长舌妇好不容易聚一次,不可能不带些首饰攀比。
随着她之前安排好的托掏出了一个挂坠,早就看“托儿”不爽的王家夫人连忙就从手腕上摸来一个镯子。
“这镯你怎得好意思拿出来。阿梨啊,来,你方姨给你个更好的。”
“嘿!死老方!”
......
一阵菜市场般的吆喝后,李思隐怀里多出好些金银翡翠。
她咽了口唾沫。这些饰品卖了钱,哪怕离开宋家,也够她和老妈妈安置间宅子了吧。
堂上无话,人都慢慢走了。
秦氏坐在太师椅上眯着眼睛,老奶妈阿同站在秦氏身边,像是从前就这样站过很多次。
李思隐一时间有些局促,所幸椅上的人很快就睁开眼睛。
她和蔼地笑笑,从手腕上摸出一个寒冰般色彩的镯子,“这个镯子本来打算卖了给阿卿置些嫁妆,这下倒好,可以直接赠与你了。”
“我怎么能收。”李思隐明白她们只算协婚,要论好处,宋家救了她们一命更大。
秦氏下了椅子,硬塞入她怀中,笑着看向她道:“这些钱打算怎么处置?”
李思隐一下子反应过来,秦氏估计是知道她身份。
这是敲打,可她竟然一瞬间不知如何作答。
看向老妈妈,对方微笑着点点头。
秦氏察觉了,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你如实说便好。”
“想看场皮影戏。”李思隐下意识说出来,又觉得自己说的话幼稚,脸上有些红。
“哈哈哈。那看完呢?”秦氏觉得颇为有趣。
“吃糖人。糖葫芦。烤年糕。”她着实怀念那些味道。
“那便去买吧。”
“不行。”李思隐也清楚这些钱该用来做什么。
她应该先雇个密探,让她去边疆寻找哥哥。如果哥哥活着,那就得给他些钱,让他去招兵买马。
其他还需要给宋卿,让她安心赶考,毕竟再怎么说她们名正言顺回长安,只有靠赶考这一途径。疏通上面关系也要钱......处处都要钱,如果那些事做完还有剩,可以给老妈妈添置些胭脂......
哪有钱用来吃糖看戏呢?
“你有打算了。”
“是的。母亲大人。”李思隐话音有些漂浮。
“小倩。进来。以后账本便交与隐儿来管吧。”秦氏吩咐下去。
门外走进来她最信任的丫鬟,把账本银票交到了李思隐手中。
回到太师椅上,她又不经意间一问:“家里还剩多少银两?”
可是小倩支支吾吾,眼神漂浮不定,“1......不,2两少一点。”
秦氏端茶的手晃了一下,“昨天不是还剩4两多吗?”
“只剩1两3了!”小倩以为老夫人要怪罪,吓得闭上眼睛,跪了下来。
“怎么用的?”
“公子早上叫我去买了只母鸡炖汤给夫人吃,又为夫人添置了一床棉被,刚刚又拿了2两钱,说是要寻个铁匠木匠,问了夫人没有胭脂,又说要给她买个胭脂,最后又买了些肉回来说是还给羊家......我阻止了。”
李思隐听完心中一阵荡漾,这就是有人对她好的感觉吗?
她的手微微握拳,抿了下唇。
秦氏嘴角抽了抽,茶杯往桌上一砸,“这败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