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傅靖姮上前,二人便一个接一个地扑通掉进了济水中,傅靖姮忙唤丫头去叫人来搭救。
傅渊自幼长在汴京,属实是一枚旱鸭子,这事儿宣平伯爵府无人不知。至于卢铮,傅靖姮心中有数,他是打小儿野惯了的人,上树抓鸟下水摸鱼,哪里都难不住他?
可谁知,傅渊这个不会水的越来越往下沉不说,便连卢铮也渐渐沉了下去。
傅靖姮脸色渐渐白了,也顾不得那许多,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先将马上就看不见人影儿的傅渊捞了起来,拽着他的膀子一起往岸边游去。
丫鬟带着仆人们过来了,有那起子伶俐的忙带着绳索下水,将昏迷过去的傅渊接了过去,带至岸上。
傅靖姮又拼着力气游至卢铮边上,见他半阖着眼装死,人却老神在在地浮在了水上,心里便看穿了他无聊的把戏,下手也极不客气,拧着他的腰便拽至身边。
卢铮心里疼得呲牙咧嘴的,面上还得装溺水,直到他二人被丫鬟们拖着上了岸。
这么多人看着呢,傅靖姮没好意思拆了卢铮的台,扶着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身上,伸手便给了他肚子几拳,柔弱地哀求道:“天爷呀,快些让阿铮醒过来吧,不然我也活不下去了。”
旁人听着都觉得此二人伉俪情深,但卢铮听到耳中的却是"再不醒过来,锤死你",便见好就收,迷蒙着双眼缓缓醒了过来,还恍若无知地说道:"我这是怎么了?"
傅靖姮见状手一松,卢铮哐当一声脑袋砸到了地上,自己扶着地站起来,便看见傅靖姮跪在傅渊身边急切地呼唤道:“阿渊...阿渊醒醒。”
眼看着叫不醒他,傅靖姮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解开傅渊的外袍和脖颈处的衣裳,双手覆盖在他胸膛正中心处,颇有节奏地按压了起来。
大概是呛了太多水,傅靖姮的按压并未及时唤醒傅渊。
她心里越发慌乱,眼眸中也渐渐蓄满了泪水,一串串如同珍珠般滚滚落下,滚烫地低落在傅渊裸露的胸膛上。
无人看见傅渊的食指微微动弹了一下。
卢铮见情势不好,也放下了往日的酸劲儿,接替着傅靖姮继续按压,却收效甚微。
万般无奈之下,卢铮想起一些不合时宜的法子,兴许能行之有效,便撩起傅渊袍衫的一角盖在他的下半张脸,自己则皱紧了眉头视死如归地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吹进去。
千钧一发之际,傅渊忽然睁开了双眼,脑袋一歪,吐出来好多水,傅靖姮忙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取出袖中的帕子轻擦着他的脸颊。
周围人声音嘈杂犹如从世外传来一般,傅渊呆愣地看着汇贤园外的那座山峰,方才的南柯一梦让他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颤抖着双唇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傅靖姮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也瞧出来几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倒是一旁的围观者说道:“那是越女峰,据说是前朝皇帝宠妃出家时住过的地方,咱们大豫建国百年,历代帝王都觉得此处颇有些晦气,也便闲置了,听说那山峰上风景清幽秀致,只可惜无缘一观了。”
"越女峰...是了,这是越女峰..."说罢,他眸中如怨似诉悲戚无尽地笑道,"越女峰..."
笑着笑着竟从口中喷出一捧血来,尽数溅到了傅靖姮的衣袖上,便仰躺着昏了过去。
宣平伯爵府中,这夜灯火通明,下人们进进出出,便连药庐的罐子也沸腾了半宿,可别管什么苦药汤子灌进去,尽数不起作用。
傅渊好似被什么噩梦缠住了一般,浑身发了高热,每每半个时辰便会出一身汗,连寝衣都湿透了。
宣平伯在屋中走来走去长吁短叹的,周姨娘全没了主意,一个劲儿地哭个没完。
傅靖姮守在床边,不停地用帕子沾着兑了烈酒的水为他擦拭面颊手心及颈窝等处,希望能降降温。
眼见着不起作用,傅靖姮也不知如何是好,府医也是束手无策。
傅靖姮见卢铮站在堂中,眉宇间有些担忧,他又摆着臭架子不肯过来看阿渊,便冲他招了招手,低声说道:“府医已是无可奈何了,你替我去一趟孙府,把苏木带过来吧。”
卢铮满以为是自己嘴太毒,把小舅子气昏了头才会一时不慎跌落济水之中,心存愧疚,做起事儿来也很麻利,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把苏木从梦乡抓了过来。
苏木睡眼惺忪地就看见了傅靖姮,摆摆手昏昏沉沉道:“好巧啊,傅姐姐,没想到在梦里也能看到你。”
傅靖姮没功夫与他说闲话,伸出手在他腰上使劲一拧,只听得嗷一声,苏木整个人已从剧痛之中清醒了。
傅靖姮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事急从权,只得道:“阿渊高热不退,府医无计可施,只得劳烦你来看看了。”
苏木揉着腰间的肉,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傅渊的榻上,只消一眼便道:“这怕是落水受了惊吧。”
周姨娘擦着眼泪道:“苏大夫说得甚是,还请大夫救救渊儿。”
苏木闻言点了点头便开始搭脉,眉头肉眼可见地皱了起来,傅靖姮见他行医多次,还是头回间这般为难的模样,不自觉地心揪了起来,说话也带着几分颤音:“苏木,阿渊如何了,可救得?”
苏木说话直爽:“傅姐姐,从脉象上看,确实是落水受惊,府医的方子我也看了,很是对症。况且二公子乃习武之人,本不该如此孱弱的,却不知为何迟迟不退热,我也只能用银针刺穴,但愿有用吧。”
这话说得含糊,傅靖姮悬心不已,直到一炷香两炷香,苏木施针时,额间渐渐溢出来汗珠子,好在傅渊的高热渐渐退了一些,不似之前那般吓人了。
收针后,苏木摇了摇头对着傅靖姮低声说道:“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二公子这病来的蹊跷,倒不像是医家可治的,傅姐姐若是愿意,可请一尊佛像镇守在此。”
傅靖姮闻言身子不自觉地晃了晃,好在卢铮在一旁扶住了她。
傅靖姮强打着精神安排了侍女去请佛像,又强颜欢笑地对着宣平伯和周姨娘说道:“父亲,姨娘,阿渊已渐渐退热了,我会一直守在这,您二位年事已高,实不宜在此守着,不如先回院中休息,这边有任何情况,我都会第一时间派人会知会的。”
折腾了半夜,宣平伯也已是累及了,周姨娘也面有倦色,宣平伯说道:“那就有劳阿姮了。”
说罢,二人便由着下人扶回了各自庭院,确保这二人离开后,傅靖姮才哑着嗓子问苏木:“阿渊...阿渊他还有没有得救?”
"我说不好,只能看天意了。"
明明在盛夏,傅靖姮却忽而觉得身上冷的厉害,就好像浸泡在了冰水里一般,她面色肉眼可见地颓败了下去,缓缓踱步至榻边,就那样静静地守在那。
卢铮想上前去说些什么,只听见傅靖姮冷淡地说道:“你们都走吧,我想自己在这陪陪阿渊。”
苏木看卢铮愣在那处不肯走的模样,便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冲着他摇了摇头。
卢铮心知傅渊的性命只看这一夜能否有奇迹了,阿姮此刻恐怕是再也不想见他了,奈何咎由自取的人只能独吞苦果,便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傅靖姮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这个便宜弟弟,想着初来这个世界时,二人并不生分。
傅渊年级小不爱说话,一惯是冷着一张小脸,但做事却十分妥帖,一起上学堂时总是会提醒她何时带伞,何时背书,她那时不太会写古人的字,常常因为字迹丑陋被夫子打手板,却因身体里住这个成年人而强忍着不肯落泪。
傅渊大抵是有些心疼她的,便私下里偷偷用左手替她写课业,十日里有八日,她的课业总是他完成的,又怕会被夫子拆穿,还拿他的形制让她临帖,一来二去,便是夫子也查不出错来。
只是傅靖姮的生母十分不喜她与傅渊来往甚密,总是借着各种由头明里暗里打压他,周姨娘心急却因着妾室的身份,不得不看着儿子挨欺负,私下里找到傅靖姮对她说道:“妾身知道大姑娘和渊儿姐弟情深,可是夫人不喜大姑娘和渊儿来往,若是总这般,夫人恐怕不会轻饶了渊儿,愿大姑娘念在渊儿日子难过的份上,疏远他些吧,也算是做姐姐的对弟弟的一点保护了,可以么?”
自那日起,傅靖姮便不敢再整日里同傅渊玩闹,傅渊心思敏感,知道她有意疏远自己,奈何傅渊也是冷清冷性的人,自是不会去问个分明的,二人便渐渐地疏远了。
再之后,傅靖姮的生母和外祖相继去世,失了依仗的小姑娘不得不强撑着长女的尊严,随着前世记忆的不断回拢,傅靖姮对这个弟弟是又敬又怕,唯恐一着不慎,又走了原主的老路子。
流年时光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一页页翻转着,看着傅渊苍白的面孔,傅靖姮克制不住地哽咽了起来,眼中的泪水啪嗒啪嗒顺着脸颊流下。
一滴泪悄悄地落在了傅渊暗淡的唇上,顺着唇缝儿渗了进去,那般咸涩的滋味让沉睡在前尘旧梦里的傅渊抿紧了唇。
梦里,越女峰上。
傅靖姮穿着单薄的素衫,站在崖边吹着冷风,往日明艳秀丽的面庞脂粉未施,站在这既无山花烂漫又无青葱点缀的落满残雪的山崖上,平添了几分寂寥哀戚之意。
傅渊拿着斗篷过来时,便看见这幅景象,自一月前她被自己强要了身子后,就总是这般静默不语独立崖边。
他倒不怕她会寻死觅活,她绝非那等轻易低头引颈就戮的人,恐怕她时刻想的是怎么把他杀了才是真的。
傅渊拿着斗篷上去,裹住那佳人的同时,也将她半搂在自己的怀里,语气极尽温柔地说道:“站在这里吹风,不怕冷么?”
说罢,又摸了摸她的双手,已然冰得不像话了,忙将那双手包在自己的手心,还不住地呵着热气,语气中虽有些斥责却仍难掩关怀之意:“这么大的人怎的不知好好照顾自己呢?”
傅靖姮冷冷地看着他关怀备至的模样,只觉得心里泛起阵阵恶心,她这场噩梦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醒转,闭了闭眸子再睁开,仍是眼前的景象,不禁凄楚一笑,心里早已被恨灼烧得千疮百孔了。
傅渊看着她含泪带笑的模样,心里极不好受,柔声问道:“阿姮,你怎么了?”
傅靖姮猛地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忽而蹲了下去,从那地上捧了一捧残雪放在手上拼命的揉搓。
傅渊以为她手上沾了什么东西,便蹲下同她说道:“不如回阁中用温水洗,不比这些残雪干净吗?当心冻伤了手。”
傅靖姮停下来手里的动作,抬眸看向他的眼神中尽是恨意,说出话亦伤他彻骨:“这地上沾染了尘土的残雪也比你干净千倍百倍。”
傅渊只觉得自己从心里到口中尽是苦涩的滋味,却仍不想在她面前跌了份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嘲讽道:“我不干净又如何?傅大小姐还不是要陪着我这样的人共度余生,那你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傅靖姮听着这话气得浑身颤抖,却又说不出什么话可以反驳他,是了,她已然不是从前那个不染纤尘的傅家大小姐了,纵使是非她所愿,一切却已成定局,即便是有朝一日离了此处,然烙在身上的劣迹已是再难洗去了。
傅渊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柔声道:“我提前劝姐姐一句,莫想些什么寻死的法子,你死了自是一了百了的,可不想你的几个妹妹落到我手里吧。”
傅靖姮恨得咬牙切齿,站起身来痛斥道:“你这疯子!她们也是你的妹妹啊,你怎能说出这等话来?”
"你不也是我的姐姐么,难道你我之间逆天而行的事儿还少了吗?"傅渊冷冷道。
傅靖姮闻言,一向挺直的身姿有些颓败了下去,如行尸走肉般地往阁中走去,走了一半,麻木地回头道:“我不会寻死,你也不要对她们下手。”
"只要姐姐肯一直陪在我身边,我谁也不要。"
傅靖姮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如耄耋老人一般缓缓地走进了那座藏着她此生业障的阁中。
梦里的世界光怪陆离,十年光阴也就是弹指一挥间。
痴缠了多年的怨侣终是随着那女子愤恨一跳,终结了一切,她跳崖前看向傅渊的眼神,他终身难忘。
伴随着一声"姐姐",傅渊忽而从梦中醒了过来,便看见伏在他榻边的傅靖姮,原来一切都是梦,都是梦。
悬着的心终是渐渐落了下来,伸出手去抚了抚傅靖姮的鬓发。
傅靖姮似有所感地睁开了眼,看见傅渊虚弱的笑容,便道:“醒了,阿渊你终于醒了。”
说罢,便扬声喊道"苏木,苏木快来,阿渊醒了"。
傅渊痴痴地看着傅靖姮,她有多久不曾这般关怀地看着自己了,上一次只怕还是在幼时。
苏木号了脉说道:“已无性命之忧了,只需好好调养着便是。”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傅靖姮忙派小丫鬟去给父亲和周姨娘报信儿。
卢铮讪笑道:“小舅子,你可算是醒了,弄得姐夫心里可不好受了,不过说来也是,你那日怎的忽然就昏过去掉到济水里去了?”
傅渊抬眸看向这个正在跟自己说话的陌生男人,又打量了四周,是自己在伯爵府中的住所,心里疑问颇多,却也知有些事儿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旁生枝节,便摇了摇头道:“记不清了,我有些累了,牧野呢?”
傅靖姮说道:“在药庐里看火呢,你想见他吗?”
傅渊点了点头道:“姐姐替我唤他过来吧,睡了许久肚子也有些饿了,姐姐能不能替我做碗虾仁粥来?”
"好,我叫他过来,你只想吃虾仁粥吗?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傅靖姮温柔的模样是傅渊前世未曾见过的,一时间有些晃神,浅笑道:“但凡姐姐做的,我都爱吃。”
傅靖姮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便起身去了厨房忙活,卢铮自是跟着的。
若说方才还有些拿不准,傅渊这下便肯定了,这男人竟是傅靖姮的夫君,这一世她怎的便成了亲?
牧野匆忙赶来时,便瞧见自家公子面色阴暗地看着外面,便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道:“公子好些了吗?怎么看着还不大精神呢?”
说罢,便去倒了杯茶给傅渊,傅渊顺手接了过去,浅啜了一口,试探道:“牧野,你跟我几年了?”
"奴才七岁入府,已跟了公子十三年了。"牧野老实答道。
傅渊心里盘算着,牧野是他十岁那年来的,如今算了他也二十三了,他只比傅靖姮小半岁。
"依你看,觉得姑爷对姐姐好吗?"傅渊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牧野多少知道点自家少爷对大姑娘似有若无的心思,当即说道:“那自然好了,汴京城里谁人不知卢家姑爷对咱们大姑娘是最好的了,要不何以会用自己的军功求娶大姑娘呢?”
傅渊佯装无聊,说道:“躺的累了,也是无趣,你细细讲讲大姑娘这些时日的事儿。”
牧野也是个没心眼儿的,压根没察觉自家公子已然不同从前,但凡他知道的有关傅靖姮的一切都说尽了,还被傅渊把幼时的事儿也套了出来。
傅渊细细梳理了这些细节,前世今生唯一的出入便是傅靖姮离开汴京的那三年,前世她一直在汴京从未离开过,这一世又如何生出了这种变故?一时半刻的他也想不明白。
至于卢铮,他前世对此人印象不深,自他十五岁离京后便再未回过汴京,一直驻守在甘州,也在那边成家立业,接过了他姑丈穆定邦的甘州军戍卫边疆.
怎的突然又回京了?还娶了傅靖姮,难道他费尽心机重来一世,便只能拱手让人吗?他不甘心。
牧野在一旁看着傅渊面上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傅渊想着这其中的关窍他一人恐怕是弄不明白了,还得找到上辈子为他逆天改命的那个牛鼻子老道才行,便吩咐牧野道:“你亲自出去一趟,去琅琊郡把一位姓茅的道士请过来。”
牧野一头雾水道:“公子何意?怎的突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寻道士了?”
傅渊知道牧野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便道:“昨夜梦里,有神仙托梦于我,说我近日有大劫,只有这位道士可破叫我速速去寻他。”
牧野一向崇信鬼神之说,忙道:“既如此,奴才去收拾收拾即刻出发,想来大约一月左右便能回来,公子自己保重。”说罢,便匆匆离开了。
傅渊走到庭院中,抬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心里暗自嗤笑道:“但凡他想做的,纵然是天,也拦他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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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