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爷、小姐,你们现在这里稍作歇息,我这就去把我坊里最好的丫头壮丁挑过来。”
一个精干的牙人老头笑得眼周皱纹层层堆起,他将秦越一行人引到正院,那里放着一张八仙桌和六张凳子。
秦越没有停顿,径直走向桌椅处坐了下来,云碧撑着一把青面的伞紧跟在小姐身后。
张福沅不好意思跟秦越平坐,而张凤芸则缩在张福沅身后,更不愿意靠近秦越。
秦越也不强行唤他们兄妹过来,那些炭火被褥什么的她尚且能差人替张福沅办了,好免去他的后顾之忧,叫他专心查案。
但挑选用人这件事,她却不好多嘴,免得落下安插眼线的嫌疑。
她自行沏了一盏茶,喝过两杯后,那老头就带着些姑娘、婆子和壮丁从外院进来了。
姑娘们站在左边,前面一排的人皆姿色不凡,有人微微抬眼打量着这红袍官爷,先露出惊讶,随后脸蛋一红飞快低头。
后面的长相普通些,有人唯唯诺诺垂头等待,也有人斜睨着眼打量坐在后头喝茶的绝色女子,只肖一眼,这些年轻丫头的性格便能分辨出七七八八。
张福沅对丫鬟的兴趣不大,小姑娘家能做的活计他顺手都能做了,他也不习惯人伺候。
只是,他今日带妹妹来人市,也是想找个能合妹妹眼缘的丫头陪着她,盯着她,绝不能再让她再偷跑去找袁观生。
等王大海派去的人确定爹娘都没事,他便要将妹妹送回去,再另找一处无人知道地方把他们安置妥当——
在他没有站稳脚跟前,他不敢把家人暴露在京城这些豺狼虎豹的眼中。
想到此,他俯身对齐他胸的妹妹道:
“你找个喜欢的姐姐,以后就由她来照顾你。”
许是觉得很新奇,张凤芸空洞的双眼露出了一点亮光,松了拉住张福沅衣角的手,有些羞涩地挪步去看那站了十几排的同龄姑娘,似乎暂时将那些不快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见妹妹的表情终于有了生机,张福沅的心情也好了些。
他抬眼望向后面的茶椅处,刚好对上秦越从妹妹身上收回视线,而后看向他,两人对视,都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
张福沅的笑只维持了一瞬,他一转过身,眉眼又恢复了忧虑和阴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后,他抬步走向近右侧的壮丁——他不缺丫头,但急缺忠诚能办事的侍卫。
牙人老头跟上了张福沅的步子,道:“官爷,这些都是咱家功夫最好的,不如叫他们挨排给您露两手?”
张福沅扫视了一圈,点了点头。
牙人一拍手:“好嘞!阿贵,你去给官爷搬张凳子过来。”
“不必麻烦了,现在就开始吧。”秦大小姐还在后头等着,他哪里还有脸耽搁?
此刻,秦越半只胳膊肘放在八仙桌上,身子微微斜倚在桌沿上,眼中带着夏日的困倦与慵懒,只顾着喝茶解渴。
那十几排壮丁们听到东家的要求,个个摩拳擦掌、双目赤忱,只希望自己尽快被挑走——有个活计做,总比天天在这里喝绿叶汤当免费苦力还要受打受骂强。
为了节省时间,一排人同时展示拳脚,张福沅几乎每排都挑出了一半的人准备带走。
轮到第五排时,那一排身形高大的壮丁走上前来,唯有角落中站了一个寡瘦少年,几乎要将头埋进脖子里,一眼看过去很是扎眼。
张福沅眉头一皱,牙人老头察言观色本领早就炉火纯青,顺着官爷的视线过去,一下子黑了脸。
他径直走过去把那少年拎了出来,恶狠狠骂道:“我刚刚挑你过来了吗?我讲的规矩你是当耳旁风吗!真是找死!”
他朝院子守着的侍卫道:“来,先给我拖出去!”
那少年一直垂头听训,在听到“拖下去”三字时,身子明显一绷,牙关皮肉抽动,像是一头瑟缩在角落、酝酿着反扑的伤兽。
两个侍卫气势汹汹地上前,还没走近,那少年就一拳头过去,竟然把那膀大腰粗的侍卫打地酿跄几步摔在地上。
另一个侍卫眼神一变,迅速去牵掣住少年手,那少年竟然一头撞上这侍卫的脑袋,将人撞的双眼涣散后,他又猛地一下甩开被钳制的手,飞扑到张福沅脚下,哭:
“官爷,求你了,带我走吧,您叫我干啥都可以,当牛做马我也愿意……”
牙人老头的脸瞬间变得凶狠狰狞,一步上前揪住跪伏在地的少年的耳朵,嘴里的脏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张福沅挡住了。
牙人不好得罪客人,立刻放开了拧耳朵的手,陪笑了两声。
张福沅没看这牙人,只是蹲下拍拍这少年的肩,耐心道:“我此次要寻侍卫,干的活都是刀尖舔血的,你……”
话还未说完,那少年抱着张福沅的腿,哀求道:“官家,您叫我豁出性命都行……”
张福沅眼底错杂着一丝怜悯,抬手想去扶他的胳膊,却听被他选中的那群壮丁中有人插了一句:
“你一个能克死爹娘的晦气货,还敢说豁出性命,你敢不敢把头抬起来给官爷瞧一眼?”
一直埋着头的少年忽然僵住了。
那牙人老头眼神老辣,察觉出这位官爷动了善心,秉承着能推出去一个就能赚一笔的信念,立刻道:
“官爷,说克死爹娘倒不至于,这孩子命苦,他爹酗酒打他娘,小伙子冲上去帮忙,这反手一推,谁曾想一条人命就没了,他娘转过不了儿子弑父这个弯,过了不久也上吊了,你说这事……孩子也是挺可怜的……”
“哥哥……”
不知何时,张凤芸已经站在了牙人身旁,歪着头微微蹙眉。
顿了顿,她慢慢蹲下身来,看着低到尘埃去的少年身影,心头那股刮痧一般血淋淋的痛苦更加剧烈——
她在观生哥哥面前,也是这般卑微吧。
张凤芸愣怔着,思绪像是飘了很远,但手却情不自禁地搀扶起少年的肩头,语气温柔,道:“你抬头让我看看。”
闻言,空气静了半响,地上的人才慢慢抬头,是一张秀气峻朗的少年脸,却有一道贯穿右眉和眼睛的刀疤,平添了几分对撞的凶戾。
张福沅眉头拧地更厉害——他从这少年的眼中看到了难言的自弃与亡命徒的偏执,他想找个积极开朗的人陪着妹妹,而这少年的样子,恐怕反而会给妹妹增添阴郁。
这么想着,却听到妹妹微微有些讶异的声音响起:“你好好看呀。”
这句话,像看不见那刀疤的狰狞似的。张福沅完全能料到妹妹会来这么一句,妹妹性子倔强,但心底却柔软善良,若非如此,又怎会如此轻易就被袁观生蒙骗?
坐在后面的秦越一听,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她想到了张凤芸第一次见她时,也是双眼亮晶晶的拉着她,夸她好看地像个仙女。
原来这孩子逢人都夸!
闻言,那刀疤少年微怔,不知所措、又有些慌张道:“奴婢丑,不敢辱小姐的眼。”
可刚说完,眼前这个一身彩衣明若朝霞的姑娘,不知为何眼眶涌上了一层湿润的泪水,轻声道:
“别这样说……”
这声音带着哭腔,像是在隐忍着什么极大的痛苦一般。
说着,这个姑娘竟然抬起手朝他右眼的刀疤伸过去,那手指有些粗糙,在他那条刀疤上轻轻抚过时,被接触的皮肤起了细微的痒意。
只碰触了几秒,张凤芸就收回了手,转过去看着张福沅,指着这个少年,道:
“哥哥,他太可怜了,可以把他也带回去吗?”
张福沅表情复杂,他自然不想把这亡命徒放在妹妹身边。
少年也看向张福沅,眼眸微微颤动,语气坚定:
“官爷,我不要银钱,只要口饭吃就好,求官爷把我带走,往后我的命就是小姐和官爷的命。”
不知为何,这话说完,后面那群壮丁的神色突然古怪起来,带着嘲笑、下流和轻佻。
这样的眼神,张福沅很熟悉——他自己也曾经在禁军营中待过,他明白一副清瘦白净的脸在一群粗汉之中就意味无尽的欺辱。
其实,多他一个也不多。
张福沅心头转了一个弯,还没来得及出口,他那妹妹却一跺脚,气道:
“哥哥,你不要他我要他!”
而后,他将自己腰间那块翠玉扯下来,塞进牙人的手中,道:“这钱够吗?”
那牙人看了一眼翡翠,而后烫手一般在手中颠了好几下才拿稳,双眼简直要发光,却还是很懂规矩地转身去寻求张福沅的意见,故作为难道:“这……”
那翡翠是袁观生送的,张福沅巴不得赶紧丢出去。
于是他点点头,道:“由他去吧。”
那牙人老头嘴角都压不住,立刻道:“这翡翠价值不菲,若是用来抵钱,今日这些下人官爷随便挑,我全包。”
张福沅心底冷笑:这块翡翠价值百余两银子,把他坊里多半数的人买下来都没问题,更别说这院子里站着的区区五六十人。
不过,这翡翠指不定是从哪里贪来的,他妹妹可以用,因为袁观生早将她带去翰林院露了脸,大家都知道此乃袁观生对小姑娘的赠予。
但他这个查贪污的御史却不能用,否则会为日后埋下受贿的祸患。
张福沅道:“她自己付自己的,我付我的……”
这话一出,那少年猛地将视线移向张凤芸,单眼皮下的黑眸一下子翻腾出浓烈的感激与豁出命的坚定。
他挪动膝盖转身对张凤芸重重磕了下去,而后直身,额头已经被磕出一团乌紫。
张凤芸在这大拜之下有些局促不安,见少年还要磕,惊慌地伸手去挡少年的额头,央道:“别磕了……”
少年双目通红,怔愣地看着张凤芸,却不想违逆她的第一道指令。
张凤芸将少年扶起来,那少年站端后,张凤芸仰头才看见少年的全貌——
这少年虽然也瘦,但从他突出的两块锁骨,以及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来看,这瘦纯粹是被饿出来的。
张凤芸眨眨眼,双眼露出猫儿一般不带攻击性的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朝张凤芸鞠躬:“主子,奴婢叫赵……赵……”
他看了一眼张凤芸,垂眸,单眼皮下的黑眸闪着细碎的光,低声道:“赵予。”
张福沅将少年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即便不能给妹妹一个开朗的姑娘,那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卫跟着他也安心。
张福沅让两人到一旁说话,而后将刚刚露出嗤笑下流神情的壮丁全部挑出不要。
挑出蛀虫之后,剩下的六排壮丁又开始展示拳脚,这次张福沅挑的很快,只用了半炷香的时间便将剩下人的筛了一遍,最后总共选中了三十名壮丁和五位丫鬟。
在等待牙人拿身契的间隙,张福沅将视线投向正堂中央。
秦越还在八仙桌上坐着,那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搁了一包炒花生,她正专心地扒那花生的红皮,而后一手将金黄的花生丢入口中,一手后把剥下的皮堆在油纸下。
云碧搬了凳子坐在秦越身后,帮着她家小姐撑着伞,嘴巴张张合合说的很是开心。
余光中,妹妹仰着头指了指少年的刀疤,鬼灵的笑了一下,不知说了什么,逗地那少年又是一阵惊慌失措。
喧杂的蝉鸣在这一刻仿佛静了下来,张福沅的眉目也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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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