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启仁路
袁观生挡在中书侍郎陈书旸的马车前面,身后,袁家的银甲侍卫正与陈书旸的红甲侍卫对峙。
袁观生玉簪冠发,白蓝宽袍,眼含淡淡笑意,拱手作揖,道:
“陈大人今日休沐,怎还来皇城闲逛?”
马夫撩开车帘,陈书旸端坐在车内,看向正前方的袁观生,语气平稳:“你都在这拦我了,还不知道为什么吗。”
今日国朝休沐,袁朔成自然不能做贼心虚亲自前来捉一个“小贼”,但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桩案件的利害,为此不惜直入皇城杀人、还将他这个在翰林院读书的侄儿搬过来阻他救人。
哼,袁家哪里是怕一个小小的张福沅,这怕的是君臣博弈啊!
自己在家当缩头乌龟,却把读书的后辈推出来挡剑。
陈书旸摇摇头,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劝道:
“观生,你若将心用在正途,将是有大造诣的人,不要被你伯父家那些肮脏龌龊的东西缠身。你且让开,我今日就当没见过你。”
袁观生笑着摇摇头,疏朗的声音亲和温柔,道:“正途、歧途都是身后名,我只能走我能走的。”
说着,他垂下双眸,睫羽在眼下倒映出一片阴影,又道:
“陈大人,伯父和表哥只是做错了一点事,他们会悔改的。况且,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才最应该心向一致,兔死狗烹、唇亡齿寒啊,陈大人。”
袁观生那“兔死狗烹、唇亡齿寒”四字一出口,陈书旸的脊背立刻蹿上一阵阴寒之意——
这是他第一次与袁家这个二儿子正面对抗,比起袁家那些头脑简单的男子却不知道强上多少倍,对朝堂局势看得是入木三分,一语戳破,令人心惊。
今日他来,的确不仅是因两党之争,更是揣度君意后,为皇上谋的大局。
袁氏男丁稀薄,上一代只有袁朔安和袁朔成两位男丁,而这一代又只有袁朔安之子袁观生,以及袁朔成之子袁绯柒两个男丁,看起来香火堪忧、比起支脉甚广的秦家略显颓势。
可实际上,袁氏是正宗的皇亲国戚。
袁家女子强于男子,连任三朝皇后,如今的太后、皇后皆为袁家嫡女,按照亲属,皇上是要称袁朔安和袁朔成兄弟俩一声舅舅的。
皇上幼年登基,太后垂帘听政,袁家势力急剧扩张,袁朔安任户部尚书,把控国家财政,而袁朔安任门下侍郎,皇上决策皆需经其手审核,财、权在握,权势滔天。
是以,逼急了连杀人都不忌讳地方。
外戚专断多年,皇上一直有打压之心,这些年明里暗里做了许多事情,但还是未伤及根本。
袁家在京横行这么多年,百姓积攒多少怨念,而此次科考舞弊,又寒了多少士人的心?
这话头一旦点燃,可不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皇上在众望所归之下治个死罪,那也是为安抚百姓、鼓舞士子的无奈之举,他袁家难不成还想逆天而行?
但太后、皇后都盯着,这事谁来做最合适呢?
那自然是以他陈书旸为首的,由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书生来做最好。
他们与秦、袁两家彻底脱了干系,如今已经控制住了吏、礼、刑、工四部,还从秦家上一辈人手中夺得了的决策草拟权,在皇帝支持之下还在不断膨胀。
自此,当今朝政可以简略地划分成两派,一是以袁、秦为住的保守派,二便是以陈书旸为首的改革派。
而袁观生说的这一番话,就是在警醒他陈书旸,他只不过是皇上用来制衡秦、袁两氏的刀。
若是秦袁两氏真瓦解了,那也就没他陈书旸什么发挥余地了,而且权落手中,必遭忌惮,皇上为了仁义名声,最后也会弃掉他这柄刃,他又能落个什么好结局呢?
袁观生点出这一关窍,陈书旸也曾想过,他不敢说没有犹豫动心。
可是,有时候人太过狂妄自负,就会忽略掉另一些东西。
比起袁观生这番话内容的骇人,说这番话的人才更骇人。
这短短二十几个字,就连他这个在官场摸爬滚打三十载的老手,都要绕三四个弯去理解,更别提一个刚弱冠三年的的翰林院学生。
若是此次他不趁机折断袁家的一支羽翼,等日后袁观生参了政,还能有他陈书旸活的余地?
思及此,陈书旸不敢再犹豫,含威带怒对后面那排银甲侍卫道:“你们作为天子脚下的兵,知道阻拦圣命是何后果吗!还不快退下!”
银甲侍卫虽被袁家把控,但到底也是皇家正规训练出来的军队,效忠的自然是国家。
这些侍卫一听到陈书旸的话,心中动摇,连拿刀的手都握不稳了。
见自己的劝言未起作用,袁观生惋惜地叹了一声,也就作罢。
而后瞟了一眼后头的银甲侍卫,不急不徐道:
“陈大人,‘阻拦圣命’这四个字可不敢乱说,银甲侍卫此举也是为顺利捉拿贼人、维护京城安宁的无奈之举。”
这话一出,银甲侍卫又挺直了腰杆。
陈书旸攥紧了手中的那篇‘保民赋’——如今,他不管是用口舌攻心,还是直接让红甲突围,恐怕也还要耗费一炷香的时间。
可罗千坤早已带人到了苍龙门,他哪里还有时间耗!
心底正在盘算速战速决之法时,后面突然传来一声轿子落定的声音。
转眼一看,才知觉天已经大亮,金色的圆日从宫殿琉璃瓦顶升起,打在了一坐女轿身上。
那女轿停在陈书旸马车后,秦越扶着云碧的手走了下来,分别朝中书侍郎陈书旸和翰林学士袁观生行了礼。
她腰间别了国史院特令,衣着国史院官服窄袖清袍,束发,看起来轻盈明丽,只是脸色苍白,呼吸虚弱,少了几分平日的端庄,多了几分楚楚可人。
陈书旸眉头都要攒成一团了——他们在谈正事,怎么一个姑娘家在这晃荡?
莫不是秦家也想插手此事,但又怕皇上怪罪,拿不准立场身份,就派了个小姑娘来?
袁观生一见马车上下来的人,原本一双冷如寒冰眼立刻一软,大步向前迎道:
“越越,昨日不是说要在家里休息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秦越笑了笑,有意无意看了陈书旸一眼,道:“国史院差人催了好几道,我不敢再在家偷懒了。”
袁观生看着秦越舒展笑颜的小脸,立刻笑弯了眼睛,道:“越越,你肯对我笑了。”
这一幕简直要把马车上的陈书旸看得目瞪口呆——
他早就听闻这个袁观生喜欢秦家嫡女,却想不到是喜欢成了这副样子。
刚刚还一脸心思缜密,结果一见美人,竟把正事全甩到脑后头,一副天真痴笑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谈笑间就掌控局势的模样?
秦越听了袁观生的话,羞涩似的又垂眸笑了一下,而后抬头,从袁观生肩膀看过去,只见红甲与白甲侍卫相对拔剑,将两道白墙夹着的官道横挡起来。
她眉毛微蹙,道:“欸,这不能过了吗?”
袁观生双眼柔情似水,道:“里面出了个贼。越越,你从南闻路绕去国史院吧,那边开了你喜欢的紫薇花。”
秦越点了点头,刚要答应,却一口气没接上来,突然剧烈地咳喘起来。
袁观生脸色一变,立刻上前搀扶,却只见怀里的人儿放开了捂嘴的手,接了一滩的鲜血。
袁观生一见,心都被揪起来了,攥着秦越的手的力道也紧了几分,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急色:
“越越,你不是风寒吗,怎还咳血了!”
秦越抬起头看向袁观生,脸上呛得一阵青紫,嘴唇惨白,下撇的睫羽还沾着泪珠。
她虚弱地喘气,好半天才惨然一笑,道:“我没事,你快忙你的吧……”
说着,她抽出被袁观生攥住的手腕,欲转身从另一条道绕过去。
那“忙你的”三个字结结实实扎得袁观生心头淌血——自他们幼时相识以来,他何曾因自己的忙碌而疏远过和丢下过她?
袁观生心下一急,上前拉了秦越一把。
可不知是用力太大还是怎的,当他拽上秦越的手腕回拉时,秦越吃痛地叫了一声,而后竟直直地晕了过去。
袁观生惊地呼吸一滞,立刻将人接住横抱起来,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儿小脸铁白发青、牙关紧咬,似是痛苦万分,心疼地他步子一跌差点没站稳。
还在远处的云碧一见,大惊失色,连叫了好几声小姐,疾步冲过来,泪水一颗接着一颗掉:“今早已经呕过一回,怎么又……”
袁观生本还在想如何叫银甲侍卫自行镇守,一听云碧说秦越已经呕过一回血,忽觉得怀里的人儿是那样的轻,轻得几乎要被风吹吹散,一股抓不住的慌张和无望猛然蹿上他的心头——
他不能失去秦越,失去了秦越他就失去了自己。
他是家中独子,也是袁家这一辈人唯二的儿子,比表哥袁绯柒小一岁。
袁家从小就对他寄予厚望,何时起床、每天看那些书、写哪些字、背哪些文,条条框框足列了三页纸。
家里的姐姐妹妹被父亲罚怕了,怎么也不肯带他玩,怕他背不出文来,父亲又要怪罪她们扰乱了幼弟的心神。
而他自己又是一个极其苦闷无趣的人,别家的公子哥笑他开不起玩笑,也不愿意跟他交朋友。
他能忆起的所有幼年时光,都是从书屋朝窗外望去,那些孩子在花园里嘻闹的模样。
在所有被挤出来的自由时光里,他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她们走去哪,他就跟去哪。
可跟着跟着,她们就骂他像个狗皮膏药、像只鬼!
那是他第一次嚎啕大哭,也是第一次遇见才三岁的秦越。
她跌跌撞撞跑过来,扑进他的怀里,软乎乎的,带着紫薇花的香气,就和现在一样。
她为他擦干眼泪,说,骂人的人都是坏蛋,以后你跟我混。
很小的时候,秦越就是一个很活泼很鬼灵的人,他们一起翻墙偷瓜,一起投壶、踏青,一起放风筝、捉迷藏,小不点的秦越是那样的明媚可爱。
慢慢长大后,秦越也要跟他一样,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要用来学习。她需要学琴棋书画,烹茶女红,人越学越端庄,渐渐便不爱那些幼时的游戏了。
虽然他还是喜欢捉迷藏,但秦越说她想练棋,那他就陪她下棋。
她想写字,那他就陪她写字。
不管秦越是活泼可爱,还是端庄温和,他都会一直陪着她。
或者说,是她陪着他。
所以,谁也不能从他手里夺走秦越,死神也不行!
谁夺了他的秦越,他就算追到阎罗殿,也要把那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断!
难言的戾气冲上心头,一时间他对袁朔成和袁绯柒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也起了愤恨之心——若不是要给这两个蠢货收拾烂摊子,他怎么会不小心拽伤秦越让人晕倒!
蠢人就死快点,省得误他袁家发展!
他愤而跨步,理也不理后面的银甲侍卫,直接抱着秦越上了自己的马车,道了一声:“去太医院!”
而后,马夫马鞭一甩,载着秦越和袁观生的马车就那样跑了,独留一排银甲侍卫面面相觑、不知走还是留。
纵然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陈书旸,此刻也掩不住地又震惊又疑惑,思索了一圈回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张福沅为了翻身,去乐律闹这么一通,想引人注意倒也罢了。
可这个秦越怎么晕得也这么巧——但话又说回来,他的确也是差人去秦府问了好几遍,他主持的医典汇编缺了秦越不行,可他也没催着秦越今天来啊?
真是蹊跷。
陈书旸摇摇头,不再继续想,直接对那一排银甲侍卫吼道:
“你们莫忘了自己的身份,不管是银甲还是红甲,都是圣上的兵,我奉皇上之命拿人,尔等还不快退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这是皇城。
他们是兵,又不是死士,自然是要听皇上的。
更何况抗事的人都走了,他们还挡在中书侍郎前面是嫌命长吗?
*
等陈书旸一行人赶到苍龙门下时,便见两个血人赤手空拳地扭打在一起。
一人人高马大,虽甲胄挂彩,竟然愈挫愈勇,将另一腹部涌血者逼得毫无招架之力。
另有一个溅了一身血的清瘦者,扶着墙在旁边喘气,手里握着的短刀刀尖伸出城墙,上面的血滑落到刀尖,聚成豆大的血珠,而后“哒”地一声从城墙落下,滴落在陈书旸前面的地砖上。
而后,这个清瘦者突然回头望了下来。
陈书旸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从城墙上望下来的那双眼,一面充溢着对生命的仁义和不忍,一面又绞缠着亡命徒的猩红和疯狂。
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又突然怔愣住,而后慢慢安静下来,就像刚刚所有的情绪都是错觉似的,那人朝他招招手,道:
“中书大人,快救我,血要流没了……”
谢谢昨天和今天给我灌营养液的宝!昨天我看我那可怜的末点量还以为没人看下去了,然后就发现你们给我灌营养液!感谢你们的善良,我会继续努力好好写完这个故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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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