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觉得自己很冤,无端顶了个断袖的帽子,所以做什么都会让人往歪处想。
窦娥的冤情能招来六月飞雪,不知道我的冤情能不能引来雷公电母捶捶电……
秋荑告诉我,子玉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他就算误会了什么,也断不会往外说。
我姑且信他,毕竟那孩子是秋荑拉扯大的,比我了解的多。
秋荑还告诉了我一些别的,那日我问子玉他姓什么,他没有说,我原以为他和那些江湖奇侠传里面的大侠一样,行侠仗义,不留名姓,浪迹江湖,四海为家。
但秋荑告诉他,子玉确实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他母亲是当年郢都城里颇有名的琴师,可惜被人弄大了肚子,受了许多闲话,他娘打死不说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后来乐坊中挖苦讥讽的人越来越多,她娘性子烈,等子玉一生下来便投了郢都城外的汐澜江,随着滚滚江水断了一生的苦楚,却留下这么个孩子继续承受这人间的罪孽。
子玉被乐坊中其他乐师养了几年,但过的都不是人该过的日子,后来秋荑无意间看见这孩子大冬天跪在雪地里,脖颈手臂上都是淤痕,便从乐坊那里把他讨了过来,秋荑酷爱捡破烂,凡是看见这些无父无母的“破烂”都忍不住往他那窝里捡,子玉就这样被捡来养到了大。
不知父亲是谁,乐坊中的琴师用的都是艺名,秋荑懒得去寻根问底打听一个懦弱自私的女人姓什么,便一直喊这个小名喊到了大,估摸着再过几年等子玉可以成家立业娶媳妇儿时,再给他弄个正式的姓名,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好姑娘愿意嫁给他,不嫌弃他的出身。
我夜里起来,推开门往茅房跑,山间虫多,各种虫叫声交相呼应能凑合成一首歌。
方便完后,我离开茅房后慢悠悠往回走,却见头顶圆月高悬,星空浩渺无垠,山林空寂,陡然生出几分旷达的悠然,想着回去也睡不着,索性去近处的小坡上看看月,捋捋这些日子以来纷乱的思绪。
我走到小山坡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月色皎洁,映在山坡下的溪流上,水面上泛着一层月光,潋滟出一种纯净的波光。
我忽而有些怅然~~~要是此情此景,身旁有佳人相伴,该是何等风雅浪漫。
我望着她的眼波,她暖着我的双手,时不时再来一句贴心窝子的情话,当真是风月无边,艳羡神仙……
可惜此时此地既无佳人,也无美酒,只有几只虫兄给老子唱歌解闷。
我突然还有些担心屈云笙了,自己在这边提心吊胆过日子,不知道他在那边怎么样?离开的时候太匆忙,忘了给他说银行卡的密码,就跟他忘了给老子藏宝图一样,他没钱要怎么活,还有他不会英语德语,说不定两天不到就穿帮,没了那份工作,他还能做什么?
我坐了片刻,越想越乱,站起身想要走,却听见山坡下隐隐有破风之声,那破风声由远及近,愈加清晰,我探着脑袋打望,只见溪流边一个身影闪动,定眼望去,那身影持着一根树枝挥舞生风,干净利落,就连我这个外行也看得出这些招式劲力十足,再配上那修长潇洒的身形,一瞬间,我有些恍惚,还以为是山中的神灵显了形,化作了月光下舞剑的少年。
看了半晌,那身影终于在一个转身时注意到有人在窥探他,便停了下来,朝这边望。
其实我无意让他发现,但是方才那场面看入了心,我有些挪不动脚步,不觉间就留的时间长了些。
子玉在下面向我施礼致意,我颔首微笑,本想依样还礼,但一想到他说过的“尊卑有别”,手刚举起来,便放下了。
我笑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练剑了。”
小山坡不高,此刻山中空寂,所以声音听起来十分清晰。
子玉回道:“没有。”
夜色浓重,就算借着月光,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声音听上去平缓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一阵静默之后,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白天的事,如果这小子哪天喝醉酒说漏了嘴,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脸面什么的先不提,要是让公子玦知道他的相好跟巫师搞一块去了,还不定会怎么闹。
我清清嗓子,略微谄媚地说道:“子玉,今天白天那件事,你不要多想,那个,当时我身体不舒服,师父帮我检查检查,你知道我刚刚死里逃生,此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师父帮我看看身体。”
我说着这些话,心里一阵阵发颤,老子就奇了怪了,自己为自己的清白辩护为什么要怕成这样,弄的像是真的有什么一样。
子玉沉默片刻,回道:“其实屈公子你不必解释,我没多想什么,就算想了什么,此事与我无关,也绝不会多嘴说一句,倘若屈公子你不信……”
他话没说完,便踩着小斜坡飞跃而上,单手抓着斜坡上一棵树干,借力反弹,只在顷刻之间,便落在了我面前。
怎一个潇洒了得!
子玉从腰间贴身的衣兜中,抽出一把小铜刀,递到我手中,他拉下自己的衣领,露出白晃晃的脖子。
“若公子怕子玉胡言乱语,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好过以后每天担惊受怕过日子。”
我拿着那把沉甸甸的小铜刀,看着他决然清冷的神情,真是无奈的很,虽然听高中语文老师说过这个时期的古人轻生死重情义,但也不能这么不拿性命当回事啊。
我伸手去拉他的手腕,把小铜刀交还给他,尽量温和地说道:“子玉,莫要看轻自己的性命,也莫要把我屈云笙看得太过小人,我是真心实意向你解释,并不是威胁或者怀疑,虽然我和秋荑只是名义上的师徒,此前除了拜师典礼也从未来过此处,但既然拜入了这道门,你我二人就是师兄弟,你方才那种做法,真是伤透了师兄的心。”
老子觉得自己的脸皮也是厚到家了,瞎话编的十分顺溜,十分坦荡,连自己都差点信了。
我之前就纳闷,既然屈云笙和他都是秋荑的徒弟,为何他那日说他只见过屈云笙一面。
秋荑告诉我因为屈云笙只是个挂名徒弟,究其缘由还是因为“断袖”那个毛病,别的公子哥断就断吧,娶妻生子照常不误,偏偏笙哥非要断出个一生一世一双人来,屈氏夫妇寻遍名医偏方都治不好他,秋荑那会儿正好缺钱,便编了个瞎话,说屈云笙中了一个厉害的蛊毒,只有拜他为师,好好修习去蛊之术,才能重获新生。
所以屈云笙只在拜师典礼那天来过祭台一次,他毕竟是贵族公子哥,不可能跟这些乡野子弟混在一处,秋荑向来是上门授课,服务十分周到。所以我估摸着那一次见面就是在拜师典礼上。
子玉果然愣了一会儿,神情莫辨,眼神中透出几丝疑惑。
我咧嘴一笑:“虽然你入师门早一些,但我比你略高些,年岁应该也比你略大些,我这个徒弟本来就当的有些不合常理,所以也不能按常理来排顺序,日后你不要一口一个公子的叫我,就叫我师兄如何?”
子玉凝滞片刻,忽然勾起唇角:“屈公子果然和别的贵族子弟不太一样,不过要叫你师兄,我也一样叫不出口,毕竟我这个徒弟当的很合常理。”
我叹道:“那不如这样,你叫我做云笙哥,我叫你做子玉,我们用平称如何?”
他不言语,我眼看着就要攻略成功,赶紧再加一把火:“你是不是男人?怎么扭扭捏捏的?方才练剑难道都是摆好看的?怎么一点男儿气概也没给你练出来!”
子玉瞪大了眼睛,斩钉截铁回道:“好,云笙哥,今日就这么定了,明月星辰在上,也给你说的这番话做了见证,要是过几日你出了这山就翻脸不认人,跟那些氏族子弟一个模样,那就……”
我问道:“那就如何?”
子玉摇摇头,苦笑一声:“还没想出来。”
我嗤笑一声:“那等你想出来再告诉我,今天太晚了,回去歇着吧,夜里风凉,别受寒了。”
我搜肠刮肚把能用的词都掏了出来,说话也终于有了点文绉绉的味道。
白天和秋荑聊了不少,秋荑告诉我这个时代是个群雄割据、战火纷飞的年代,每个国家由王族和几大氏族同时管理,而少年人大多长到五六岁,就要习武练剑,争取长大后能有沙场立功的机会。
如若不然,像子玉这样没有背景的人就只能做一个奴隶,一年到头为几大贵族纳粮缴税。
我捉摸着子玉如此勤奋练剑的意图,趁我瞎想之际,子玉走到边上,又折下一根树枝:“你先回去,我还要再练练。”
我心知劝不过他,便转身往回走。
对于子玉,我其实是相当欣赏的,这世上有多少人因为生活的一两点不如意,就自暴自弃怨天尤人。
对于那些一出生就抱着金蛋的,无论多优秀,我也不会有崇拜感,因为金蛋就意味着资源,只要不作死,大抵都不会差。
但是身处烂泥沼泽中,还能控住自己的心性,修炼己身,将自己雕琢成玉,这样的人,可怕亦可敬。
我只盼他日后的路可以好走一些,不要再遭受他娘受过的苦楚,不求平步青云,只求平平安安做个凡人,老婆孩子热炕头,如此便是人间大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