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晨光微入,鸟鸣嘤嘤之时,我便被秋荑掀开被子,给一把拖了起来。
我有气无力地望着他,像一坨烂泥任他拖着,一个小男孩拎了桶凉水进来,秋荑把一块布用凉水浸湿,直接扔到我脸上,虽然时值盛夏,但清晨山里的温度并不高,那凉水也颇为刺骨,我被这么一激灵,渐渐清醒过来。
秋荑笑眯眯看着我:“醒了?”
我缓缓点头。
秋荑从角落的柜子里摸出把梳子,那梳子像是用什么动物的骨头做的,看上去有些瘆的慌。
“快把你头发扎好,食过早饭,就开始今天的习练,你在这里的时间有限,能多学点就多学点,我想过了,以后白天习字,我们师徒二人顺便谈谈这楚国和其他诸侯国的事,晚些时候练剑,你看这安排如何?”
我瞧了他两眼,心道,老子有提意见的资格吗?
我把头发捆好,便跟着他一路急行,来到一个还挺宽敞的大堂之中,大堂两旁都摆满了食案,昨日在祭台上看见的那帮少男少女皆分坐两旁,歪七扭八地坐着,一脸不耐烦的神情。
他们见我和秋荑进来,即刻端正了坐姿,后背挺得像块板子,上首处有两个食案,我和秋荑一人一个,我朝堂中扫视一圈,却没看见子玉的身影。
秋荑坐好后,说了声开饭,四个年岁较长的老妈子抬了两口大桶进来,热气腾腾,这些孩子迅速组好队上去盛饭菜。
秋荑和我自然不用动弹,坐在近处的弟子弄好自己的吃食后,也没忘记照顾两位岁数较长的“老弱病残”,一人一大碗粮食,恭恭敬敬呈了上来。
我瞅那碗里的东西,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主食是个糊状物,不像米也不像糠,喝了一口便满嘴钻渣,配菜是切碎了的菜叶子,味道和冬青有些相似,两者配在一起,滋味无穷啊。
突然好想念清晨街道口的小笼包、煎饺、豆腐脑、肉夹馍……
我努力着一口口往下咽,听着四周吧唧吧唧的欢腾声,开始对自己的味觉产生深深的怀疑,秋荑的那个碗迅速见了底,他抹了抹嘴,对我说道:“够不够,要不要再来一碗?”
我客客气气地回道:“一碗足以,多谢师父关怀。”
秋荑“嗯”了一声,眼光直直的看着我小口小口往喉咙里咽,我被他盯得烦了,便张开大嘴往里灌,三下五除二迅速结束战场。
他很满意地点点头,对众人说道:“你们吃完之后继续练习昨日的祭祀典礼,我要对屈公子单独授课,谁也别来打扰,哦,对了,如果子玉回来,就让他直接来找我。”
少年少女热火朝天地吃着,也没见谁应和他一句,秋荑也好像早就习惯了这种状况,直接站起身往外走,我也跟在他后面离开了大堂。
他领着我到了一个位置较偏的木屋前,木屋前方有一个宽阔的坝子,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我对花草树木没研究,除了玫瑰百合菊花,其他一概不知,只觉得那棵花树上繁盛的浅黄色小花十分赏心悦目,给这个地方凭添了几分雅致。
一进木屋,我就傻眼了,我此前一直认为秋荑是个江湖骗子,今天才知道,他原来是个还有文化的江湖骗子。木屋不算小,满满当当堆放了许多竹简,这些竹简被整整齐齐规置在木架上,俨然是个小型图书馆。
木屋中安放了一个较大的书桌,秋荑走到书桌前,摊开一个竹简,磨开了墨,将一把又像刀又像笔的玩意儿递给我,示意我坐下。
然后走到那些木架子中,挑了几卷抱在手里,走回来放到我边上。
“这些都是较为简单的兵书,我以前给子玉讲过,那会儿他才几岁,真是光阴如梭啊,一晃就这么大了……抱歉抱歉,一时感慨。”
我应和道:“子玉真是天赋异禀。”
秋荑目光迷离:“是啊,在兵法这一项上,他的确称得上有几分天赋,只是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我让他学祭祀典礼,就没见他记得全几样。算了,不说他了,眼下的重点是你,以前那个孩子跟我说过,你们那个世界文官武将划分的很明确,但眼下这个世界,文武是不分家的。周天子式微,诸侯国战乱频繁,楚国处于中原之南,向来以武力开疆辟土,也因此得了一个“蛮夷之邦”的称号,楚国的氏族公子哥们打小就是文武双修,随时准备上战场,你最好还是知道些基本的兵法比较好,边习字,边学兵法,一箭双雕。”
我翻开一卷,直勾勾地盯着上面的那些字,双眼眩晕,感觉眼前全是一个个圈圈在环绕。秋荑让我一个一个照着刻,刀笔的难用程度简直超乎想象,才刻几个字,老子的手臂就开始酸胀起来。
秋荑一个字一个字的给我解释,说实话,我觉得字虽然难学,但上面说的那些兵法有点傻叉,对我这种从电视上见过核武器、生化武器、卫星定位精准打击、无人机扫射、大航母霸权的现代人来说,这竹简上记载的打仗方式跟村民械斗差不多。
这个时期的打仗还讲究个礼仪,你排好队,我排好队,在约定的时间地点,说说开场白,互相battle几句,然后开打。打输的一方认个怂,顺便再进点贡品就算完事。
这个是周天子规定的,但是中原的情况和楚国略有不同。
哪怕周王室衰弱,统治力不够,中原国家这些年虽然斗得狠,但基本上也是按周礼行事,其中的佼佼者当属齐国。
齐国的上任国君是个治国天才,硬是让齐国成了中原霸主,一统四方,甚至在鼎盛期还联合诸国来伐楚。老子穿过来的这个时期他已经挂了好几年了,听秋荑说他挂得也挺惨,十几个儿子争权夺位,他被幽禁在宫殿里,没吃的没喝的,仰着脖子喝雨水勉强多活了几日,后来被宫人发现时,已经尸虫满身,死状凄凉。
楚国好武的原因也比较悲催。
楚人的祖先原本也是中原的一个部落,帮着周天子打过仗、流过血、出过汗,可惜就是不受待见。后来不知道因何事得罪了周天子,周天子便下令把这个部落往南方荒地赶,楚人一路被追杀到江汉之地,才算安定下来有个窝,只不过这个迁徙过程很残酷,死伤了一大半,留下来的,都是命硬的。
来到南方荒蛮之地,他们才发现,要生存下来,还得斗。在这片未开化的土地,有许多原始部族,百濮扬越巴蜀庸……还有豺狼虎豹盘踞其间,随时把人类做口粮。楚人上至领袖下至农夫,都是一手执刃,一手执锄,女人也坚韧至极,就这样一边打,一边修,经过将近二十代人的努力,在这个荒蛮之地开拓出了几千里疆土,硬是建出了一个让中原人人胆寒的南方超级大国。
所以楚国人打仗,向来玩狠的,能吞就吞,能灭则灭,还有个十分恐怖的传统,倘若是大战输了,就算三军统帅是楚王,他也应当自刎谢罪。
我越听越冒汗,我的乖乖,这已经不是战斗民族那么简单了,这是一个时时刻刻把屈辱仇恨刻在心里的民族,一个将家国荣耀看得高于一切的民族,我觉得像老子这样看淡世间纷扰,只图逍遥快活的佛系青年,在这里可能玩不动。
听秋荑扯淡了大半天,太阳从东转到正中,又从正中渐渐往西,我照着刻完了两个竹简,勉强认得了几个出现频率较高的字,肚子开始叫唤之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秋荑说了声“进”,门被推开,子玉端着一个食案走了进来,身后带着一抹斜阳的余晖,整个人都处在微黄的光影中。
子玉将食案放在桌上:“饿了吧,先吃饭。”
他这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秋荑整理竹简不言语,我的肚子很不争气的又叫唤了一声,子玉抬眼瞧了瞧我,愣怔了片刻,想说什么却迟疑不决。
我感激涕零的端过一碗饭食,说道:“子玉你来的真及时,师父以为读书能当饭吃,却不知我是个俗人。”
秋荑哼哼两声,睨了我两眼,对子玉道:“今天情况如何?”
子玉摇头:“暂时没有新的发现。”
我抬头问道:“什么发现?”
秋荑犹豫两秒钟,可能觉得让老子知道的多些也好,就实话实说了。
“郢都城里有个盐商,他怀疑自己的二夫人跟乐馆的伶人有染,那二夫人白天出门夜晚归家,商人挪不开身,刚好又跟我熟识,便让我派个人盯着那个伶人,看看是不是真有什么。”
我呛了一口饭,咳嗽不停,子玉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十分勉强的在我背后拍了几拍。
我终于顺过来气,真想扯着秋荑的衣领问:“你这厮还有没有下限了?”
不要脸只要钱的人,果然天下无敌呵。
我冷笑道:“师父的生意网真是广啊。”
连抓小三也管,都快发展成全产业链了。
秋荑呵呵一笑,十分坦然:“要钱的地方太多了,身不由己啊,何况这种事利人也利己,何乐而不为。”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向子玉:“所以我遇到你的那天,你在树上不是睡觉,而是监视伶人?”
子玉不咸不淡“嗯”了一声,瞧了我俩一眼,扭头要走,秋荑急忙拦住他:“别走,还有正事。”
子玉侧头看他,神情淡淡的,“何事?”
秋荑道:“你一会儿陪云笙练练剑,他身体出了些问题,以前学的那些剑法差不多都忘了,你给他过过招,说不准练着练着就想起来了。”
我猛地盯向秋荑,这老骗子看来只好讲学,不好动武,想趁机遁了。
子玉扭头瞧我,面露疑惑,我讪笑一下做为回应。
我觉得他应该会拒绝,虽然昨天夜里自己逼着他拉近了一点关系,但“云笙哥”三个字还是没有从他嘴里吐出来,看来在他心里,我还是那个名声不佳的氏族子弟,两人所站的地上始终有一条楚河汉界。
我能理解子玉为什么排斥氏族子弟,乐师从属宫廷,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所以他那个不知名姓的爹,多半是哪个氏族公子,再加上我“喜好特殊”的名声在外,更得防备一二。
但是我没有想到,子玉居然转过身,朝我拱手一礼,双目晶晶雪亮。
“久闻云笙哥师承大楚第一剑客谷先生,我早就想讨教一二。望我能帮云笙哥回忆起过往所学,到时候可以向你正式挑战。”
我颤着腿直起身子,唇角微微抽搐:“那就麻烦师弟了,还请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