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卫都聚集了过来,将这平时鲜少有人的一处偏院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中,陶兮看到杜璟穿的一身黑,与他平日素色的服饰截然不同,显然是特意换了这身方便夜间行动。
一阵穿堂风刮过,火把的光打在他俊秀的侧脸上,神情难辨,看了眼陶兮发白的唇,朝她走来。
陶兮沉默地站在那里,一直盯着他,看着他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自己身上。
等他走近些,陶兮嗅到他身上惯有的熏香中,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儿,不由得皱眉仔细端详着他周身,并没有什么外伤。
对于她满是疑惑的眼神,杜璟只是勉强一笑,示意她跟上便转身就走。
跟在他身后,一路上都静悄悄的,整座王府偌大个院子,连一声说话咳嗽都听不见。府卫们将陶兮围住,各个表情肃穆,走在他们中间给人一种无所遁形的窒息感。
到了书房,众人散去,两人对视良久。
“陶兮,为什么你总是不愿信任我呢?我说过这几日京城局势动荡,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你又何必......”
他目光停留在陶兮还在滴着水的衣服上。
既然杜璟预料到她会离开,证明已经确定王炬和自己相识的事了,那么他也猜到陶兮他们一定会按捺不住去救王炬。
——严令尘那边呢?
严令尘刚才说他一定确定王炬具体方位了,那他必然会去救王炬,杜璟这样缜密,想必关押王炬的梨香园也设了埋伏。
严令尘会怎么样?
她愈发阴沉的神色被杜璟尽收眼底,他冷笑了声:“在担心你的同伴吗?他们都很谨慎,早在发现端倪时就撤退了。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就能找到那里,不得不感叹诸位的神通,连在京城都如履平地。”
陶兮抿紧双唇,听着他这毫不掩饰的讽刺。
此时的杜璟完全褪去往日温润和煦的外表,变得冰冷疏离,带着上位者的威压。他缓缓走近前来,压低声音:“你们究竟是如何联系的?你们到底是何人,有何目的?”
陶兮深叹了一口气:“殿下,你们对王炬用刑了,对吧?你们大辰的律法,我多少有所耳闻,进了刑部大牢,又是这样的重罪,必然是流水的刑罚。就算不死,也得落个残废,我说的对吗?”
“他谣言惑众,企图拐去官家女子,又从津州越狱逃走,数项罪名,各个证据确凿,律法严明,不容这样的人肆意践踏!”
“哦?这么说我劝说贺晃,也是谣言惑众;我带走仁州城卢举人小妾,也是拐走官家女子;我还试图要去劫狱救人。看来我也是罪大恶极了,那么就请殿下把我也关进去,让我也尝尝这流水的刑具吧?对了,记得把我关在王炬旁边,我和他好歹也算是......”
杜璟怒极反笑:“你这是在故意激怒我?”
“......”
陶兮低头,看着手腕上微红的痕迹,那是刚才府卫们从她身上强行卸下武器的挣扎痕迹。
那两个试图闯入大牢的人是谁?没有任何交谈,没有信鸽,你们是如何联系的?你们究竟有多少人,是什么教派还是势力?”
屋子里太安静了,陶兮能听见他压制怒火的呼吸略带颤抖,那双眼睛不知道是多日劳累,还是被怒火淹没,布满血丝,红得吓人。
她放弃了和他对峙,平心静气道:“那两个人是我的同伴。至于如何联系,这是绝对的秘密,我是死也不会说的。”
陶兮本做好了迎接他怒火爆发的打算,意外的是,杜璟听到这句却笑了起来。
“不愧是一伙的,连说辞都一样。那王炬受尽刑罚,只有这点,他是咬死也不说。本王真的好奇,你们究竟是何来头,明明罪行都承认了,但关于这点却死活也不肯交代。对你们来说,联系方式才是你们最大的秘密?”
见陶兮面上仍旧波澜不惊,他缓缓吐出两个字:“水宁。”
陶兮瞳孔猛地一缩,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
杜璟微微挑眉,对她的反应感到有些痛快,又有些失望。他踅转过身拉开房门,外面立刻有人凑了过来,他低声交代了几句,那人便领命快步离开。
杜璟又回到书桌前,摊开宣纸,挥笔写下这两字,将还未干透的纸举到她面前。
“你们都来自这个地方,我说的对吗?”
“你、严令尘,还有上次在陈阳山上的那位戴宁,都隶属于这个地方。你们在大辰全境都有活动,今年年初在江南道出现的轻生女子失踪的案子,那是你们第一次作案。
“而后在大辰全境内,你们以伪装潜入各地,搜寻目标并带走这些人,哪怕这些人是官家内宅之人,你们也总有手段。
“我曾派人寻找这些失踪者的痕迹,一无所获。不止如此,这些人从市井小民,到内宅女子,没有任何联系,为何你们要带走他们?”
陶兮掀起眼皮,看着面前遒劲有力的两个大字,眼神转动,注视着杜璟。他平常总温润和煦的面容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阴鸷,通身上下毫不掩饰地散发着压制力。
她抬手接过那张纸,语气平静:“看来王炬伤得不轻,连这个地名都告诉你们了。可是殿下的情报还是不够,我们带走他们,那自然是有缘由的。那就是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来自这个地方。”
“大辰全境根本就没有个叫‘水宁’的地方!”
“......水宁只是我们的代称。这里当然没有水宁,我们只是来自另一个地方的异乡人而已。”
“你说什么?”杜璟瞳孔微颤,逼近一步攥住她冰凉的手腕将她扯了个趔趄,“你们究竟是不是大辰人?你来自哪里?北方,还是西方?”
他手上的力气极大,陶兮几乎要撞进他胸膛里,好在地盘够稳勉强维持着距离。她试着扭动手腕,不出意料的腕上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陶兮用剩下的那只手指着头顶:“来自天上。”
从她的角度来看,这是实话,因为他们确实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星球。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自然是来自天上。
话音刚落,杜璟呼吸一滞,额角的青筋都暴起了,显然是认为她在戏弄他。
见他第一次露出这样暴怒的神色,陶兮没来由地感觉到一股快意。她笑了笑,故作无奈道:“殿下,我们只是个民间的团体,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这些人背井离乡,他们的家人拜托我们找到他们,仅此而已。黄安一案结束后,我们便会在这天地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会对您产生一丁点的阻碍。请您放心。”
正在僵持之时,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殿下,人带到了。”
“进来。”
趁杜璟分神,陶兮忙抽出自己的手,与他拉开距离。
背后传来铁链的声音,陶兮回头,看见一个衣衫破碎,满身是血的男人,在左右身穿官服的侍卫的挟持下被架了进来。
在寒风中那人冻得直哆嗦,蓬头垢面看不清楚样子,两条腿战战兢兢,全身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气力一样,几乎是被两人给拖进来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腹部洇出一大片血迹,随着拖动那血迹在不断地扩大变深。
侍卫将他仍在地上,便向杜璟行礼告辞,关上了门。
陶兮看着地上的人缓缓走近。
在她拨开那人油污脏乱的头发后,露出一对让她熟悉的三角眼。
王炬以一个极为狼狈的姿势趴在地上,长久处于黑暗使他一进来,便被里面的灯光刺得双眼发痛。他感受到有人靠近的气息,缓缓睁开眼,适应了许久,才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蓦然睁大眼睛,不顾全身撕裂的伤口,朝她喊了起来:“陶兮,救我,救我!”
王炬的声音已经嘶哑尖细,完全听不出本音了。因为压迫到伤口,疼痛将他的声音撕扯得支离破碎,连喷洒出来的呼吸都有血腥味儿。
“我失败了......我失败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机械性地重复着这几句话。
陶兮还记得王炬之前那目无下尘的傲慢样子,连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自信,虽然两人并未交集,但眼看着那么一个人变得这般狼狈惨痛,她还是不免动容。
“......抱歉,我曾经那么无礼,我本以为我可以应对一切,但是我错了......严令尘说得对,我只是嫉妒你,我只是不甘心输在你手里......我还是想救人,我还是想弥补我的过错。但现在看来,也许我是该早早回去,对大家都好吧......”
陶兮蹲在他面前,神情悲切,身侧的拳头攥得极紧,指尖都在发白。
王炬声音嘶哑,哭喊着她的名字向她求救,眼神一动,看见站在她背后的杜璟,顿时吓得头皮发麻。
“啊啊啊啊啊!你不能和他待一起,他会杀了我的,他会杀了我们所有人的!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他!”
陶兮缓缓转过身,望着杜璟一言不发。
杜璟他走上前几步,那带着笑意的脸在逆光中显得竟有些阴鸷,居高临下地说:“只是有些事情想要问阁下罢了,果然两位是旧相识呢。不必担心,本王当然不会伤害陶兮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