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镜子的那天以后 第75章 女儿

在看到严令尘那条消息时，陶兮整个人是懵的。

印象中他不是这样直白表达的人，他会曲里拐弯地试探，会面不改色地玩笑，但绝非会直截了当地说“想你”的人。

然后她看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条：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跟荣慎的关系？

荣慎。

她心底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每念一遍恨意就深刻一层，脑海内男人道貌岸然的样子仍然清晰，曾多次出现在噩梦中令她恨之入骨。

戴宁的猜测有一点不准确，那就是如果有人刻意隐藏信息的话，是很难被人查到的，特别是当这个人手握重要资源时。

所以陶兮最先是并不知晓荣慎和严令尘有关的，转机在上次回到现代时。

因为严令尘的表现太反常了，引起她的怀疑：第一，无论是地位还是资历，他都远超陶兮，没有理由会在她面前无措或显得脆弱；第二，他明显有些东西不想让陶兮知道，原因似乎是私人的，无关公事。

就算陶兮终于想起来，高中时候温柔开朗、人人都爱的严醴学长，和大学时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严令尘是同一人。也终于明白原来他是真的喜欢自己而不是她自作多情，可还不足以解除陶兮的疑虑。

她想知道严令尘究竟瞒着自己什么，导致他在她面前总是带着歉意愧疚。

所以在拜访导师魏令誉时，陶兮请他动用高权限查了一些东西。

这时因为皮克希尔公司遭到众多大公司围堵，实力江河日下，已是□□之末了。荣慎的非人行径被披露出来后，面临的是无休止的法律控诉，和狂风骤雨般的社会舆论。很快，魏令誉查到了那些机密文件的提供者，并且追踪到了详细情报。

提供文件的人正是严令尘，而他居然和荣慎是父子关系。

当陶兮知道这个消息时，意外的是她内心并没有什么波动，根本没有一丝丝“恨屋及乌”的倾向。她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至少严令尘跟他父亲，是完全不同的人，是从性格理念三观乃至道德上完全相反的人。

不过，看样子严令尘则是提心吊胆，担心她会因此憎恨他。

陶兮垂眼，敲了一行字：【知道，他是你爸。你想我，是担心我回去劈了他吗？】

等了约十分钟，没有回复。

她耸了耸肩，将它收回到衣服内，将旁边鎏金雕花的窗棂支开。外边的河岸浸在浓黑的夜色中，虫鸣蛙叫奏响夜曲，是很容易入眠的氛围。以她敏锐的听力，甚至能听到外面仆人打盹的细微鼾声。

杜璟来江南时是刻意低调的，当官员们接到他到达某城的消息时，其实他已经暗中在这城里待了好几天了。但回京的路上却一路高调，乘坐官船，仆从众多。

桅杆前有华盖，船尾还设有仪仗，两层楼阁亭台，甚至船舱内还设有地下层。雕梁画栋，施金错彩，船内还有门廊和大厅，极尽奢华宽敞。

这是路过问天地界时，胡廷瓒一心讨好，坚持要以此规格护送的。

许之桢因为苏凡告发和陈阳山一事，已被林侍卫长连夜带着圣旨扣下官帽，现在大小事务暂由胡廷瓒处理。他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在邀功议论时，脸上的笑竭力控制都压不下去。眼瞅着加官进爵指日可待，他连看到黄安被捕都懒得瞄一眼，眼内全是鄙夷蔑视。

杜璟当时笑道：“听说胡大人还曾有恩于黄安？只可惜某些人以怨报德，浪费了大人一片善心。”

“殿下抬举了。”胡廷瓒边赔笑着，眼刀阴恻恻地刮了一眼黄安，“当年是看他带着个女儿可怜，举手之劳而已。不料这奴才是非不分，竟然和许之桢勾结，做出这等勾当来，真是劣根难除。”

原本被锁住双手双脚，一脸麻木的黄安，在听到“女儿”两字时，表情微动，脸色惨白。

女儿......

脑内又划过黄安一提及女儿就瞬息变化的脸色。陶兮顿时睡意全无，索性从榻上爬起来，对着镜子匆匆绾发，套上衣服就拉开房门。

门口的丫头猛地惊醒，连声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没什么，你们歇着吧，我有事想去找黄安问问。”

陶兮随意摆摆手，长腿一迈就要走。

那个清秀圆脸的小丫头花容失色，忙小跑着就要跟上来：“姑娘，这么晚了，您不如休息休息，有事明儿再问也不迟。”

门廊的昏灯随着船身的摇晃微微摆动，抬头望去，那边杜璟所在的正厅房间灯都熄了。所幸小丫头说话的声音柔柔的，被虫鸣和流水声掩盖了大半，应该不至于惊动他。

陶兮挑眉笑了笑：“怎么？殿下不准我去见黄安吗？”

小丫头连忙摇头解释：“殿下只说要我们细心照顾姑娘，没说不许您去见那个犯人。”

“那你们这算什么，”陶兮淡淡地瞟了眼另一个跟上来的丫头，“——监视我？”

“......姑娘说的哪里话，我们是关心姑娘，夜里凉了，您不小心受了风寒，我们可怎么跟殿下交代？”

陶兮扯了扯嘴角，懒得跟她辩驳什么，反正她们也都是身不由己，只能听命他人。她自顾自转身朝船舱关押黄安的地下室走去，刻意放慢脚步等了下身后的小丫头。

黄安被关押在甲板下的暗室里，本就光线昏暗，到了夜里更是漆黑一片。陶兮矮身顺着楼梯走下去，暗室内空间逼仄，只有一间一人多高的囚室，陶兮高举灯笼一照，影影绰绰的有个人缩在那里。

尽管明知那是黄安，小丫头还是被吓了一跳，呼吸声都粗重了些。

那影子听到来人动静，微微动了一下，铁链发出叮当的清脆声响，他转过头，露出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我说这么晚，谁还会有这闲心来看我，原来还是你啊。”

他语气很是平淡，似乎还带了一丝讽刺的笑意。

陶兮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答，只挥手让两个小丫头在外等候着，她们虽扭扭捏捏百般不愿，但毕竟也不好违拗陶兮的话，况且在门外也能将这里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所以都悻悻退了出去。

漆黑阴冷的空间内只剩他们两人，一盏昏黄的灯下，两个人都面无表情，气氛僵硬。

对峙了良久，终于还是黄安沉不住气：“你来找我什么事？您现在可是善王殿下的人，锦衣玉食，难不成是想来向我耀武扬威的？”

“刘衍，我只是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陈玉珩陶青他们有那么深的敌意？”

“因为他们的失败导致了事故，我一个无辜的市民被拉到这个鬼地方，他们让我流离失所，让我们夫妻分离，这个理由，足够吗？”

他说到这里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尖了起来。

陶兮鼻腔里喷出一声嗤笑，语气冰冷：“哦？听语气你好像很怀念你妻子？可据我所知，你并不爱你妻子，警方有过五次你殴打妻子的出警记录。似乎这分离之痛也并不深刻，毕竟你在这里也娶了个比你小十几岁的女人，还有个刚满两岁的儿子.......”

“——你他妈敢动我儿子，老子一定会杀了你！”

黄安突然暴起，铁链敲在囚室的铁栏上，发出尖锐刺耳的撞击声。他两只手死死握着栏杆，指节泛白，两只血红的眼睛怨毒地瞪着陶兮，他拼命地将脸挤在栏杆间隙中，暴怒地咆哮着。

陶兮很满意他这个反应，勾起唇角，在昏暗的光下这个笑容格外的昳丽。

他已经彻底陷入情绪失控中，双指扣在栏杆上，指尖已经渗出血来，呼吸粗重得像头发狂的野兽，目光阴狠得似乎是要把陶兮一片片撕下来。

陶兮倏地伸出右手紧紧钳住黄安的喉咙，将他拉到自己面前。黄安猝不及防一个趔趄，脸贴在铁杆上压得紫涨变形，他奋力挣扎用双手挣脱桎梏，但因为半趴在地上的缘故使不上什么力气，撼动不了脖子上的桎梏。

他用手腕上的铁扣砸着陶兮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鸣，很快就几近窒息。

“你......不、能......杀......”

感受到了死亡来临的恐惧，他眼内的阴毒怨恨被恐惧替代。

在他即将气绝之前，陶兮终于松开手，她的手被铁链砸得满是伤口和血渍，也并不在意。只是甩了甩手，冷艳看着趴在地上快要咳出胆汁的黄安，等他气息捎定才说：“你说得对，我不能杀你。”

黄安依旧咳着，声音极度嘶哑。

“迟早我会把你抓回去，你儿子是死是活与我无关。话说你怎么只关心儿子，女儿就不关心了？她跟你一块来到这里，怎么不见你提她？”

黄安呕出一滩酸水，趴在地上喘着，闻言全身陡然僵硬。

“算了，你不说我就直接问了。——刘衍，你女儿刘亚琼怎么死的？”

“你......你怎么知道......”

“怎么死的？”

他身体颤抖起来，艰难拧过头来，嘴唇哆哆嗦嗦，朝她吼道：“是因为你们！是陈玉珩！要不是他搞的那个什么狗屁实验，我女儿怎么可能会死，怎么会死的那么痛苦？！”

陶兮面若寒霜，死死地盯着他，在听到陈玉珩三个字时神色一凛。

囚室里铁链钉铛作响，分外刺耳，黄安趴在栏杆间，声音尖细难听：“我不管你是因为谁来的，但我告诉你，他们这几个人死有余辜！我绝不会因此愧疚！你既然查过我，怎么不再多查点？

“你知道我在被卷入事故前，是要去干什么吗？我他妈要带我的女儿去做手术，是基因疾病的手术！我花了大半辈子积蓄，背上了三十年的贷款，终于才联系上的最好的医生。那是我唯一的希望，所以我每天像狗一样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我他妈一天吃饭连十块钱都舍不得，我都觉得无所谓，只要能让女儿健康，我这辈子就值了！

“——可然后呢，我满怀期待的生活，被你们毁了！大半夜一次爆炸，我们就被卷到这个破地方，水淹得到处都是，几次我都差点饿死，你吃过观音土吗，你吃过草根吗，你吃过连野兽都不啃的腐肉骨头吗，可我为了活着，我他妈都吃过！可我女儿吃不了，她已经偏瘫了，连上个厕所都需要别人帮忙，没有药物和现代医学，你觉得她是怎么死的？嗯？她还能是怎么死的？！”

黄安狠狠地瞪着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导致他原本就虚弱的体质更加雪上加霜，最后几句嗓音已经彻底变形。

囚室里仿佛被冻结住，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冰棱扎在身上，阴冷刺痛。

看着黄安血红的眼内溢出泪水，犹如将死的野兽一般，嗬嗬喘气，他显然恨极了。一起事故，他多年的努力和希望功亏一篑，女儿被病痛折磨而死，内心的仇恨绝望足以让他可以忘却所有道德，只为报仇。

所以他将仇恨转移到主持镜桥醒目的研究员身上，将这切实的痛苦还给他们。

可为什么要转嫁到陈玉珩身上呢？

陈玉珩只是被合同强扣在这里，并且被高层迫害的无辜之人。黄安曾经追杀研究员，从其中一个那里得到了线索，那必然也得知了皮克希尔研究的内幕，他会不知道这些吗？

又或许他也不会关心，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渠道去发泄自己的痛苦。

“陈玉珩陶青他们，是你派人杀的？他们尸体埋在哪儿？”

“尸体当然是在金水县城的荒山坟圈子，关我屁事？！难不成你指望我一个杀人的还要去安葬他们？”

陶兮沉默了许久，满腔的愤恨被浇了个浑身冰凉，只觉得疲惫。人最觉得无可奈何的时候，就是跟一个情绪失控，也失去了任何道德底线的人说话。

她缓缓起身，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出几步后，身后的黄安叫住了她：“你是为谁来的？陶青，是不是，他是你爸？”

“关你屁事？”

陶兮猛地摔上门。

外面夜色冷凝，也都不及她脸色冰冷，手上的伤口还在滴着血，她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