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镜子的那天以后 第65章 探花

这些人显然也是有警惕心的，并没有任何照明，只慢慢地在村庄里徘徊，时不时推开一扇腐朽的院门，对长满荒草的院落长吁短叹。

随着距离的拉近，陶兮听见有人问：“公子，他们都在西边，隔着一座山，您是否过虑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们也说了，前几天这里有人闯入但最终逃脱，所以他们更加警觉，彻夜巡查。说不定也会到这里来。”

为首的这个人声音清朗，身姿挺拔，像是个年轻人。走近后适应了光线，陶兮才觉得不光身材，就连声音也很熟悉。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她做了个手势，停在一座房屋的围墙后，一个不远不近，恰好能听见他们谈话的地方。

前方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们又推开了一处院门，那个年轻人又说：“好了。不用搜了，各屋都看过了，没有尸体。许之桢一定往别处转移了。”

“那......咱们在村子外面搜搜看，可能会在村后的那处山崖下面。”

年轻人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时语气僵硬：“我已经去过了，没找到。”

“难不成苏凡在说谎？”

“他没有撒谎！”

年轻人突然情绪激烈，厉声驳斥道，一时竟忘了压低声音，怒喝声惊飞了一旁树枝上的鸟儿。

他忙回过神来，声音又变得冷淡克制：“你们也不想想，他敢当着全江南官员的面指控一方总督，也敢自刎于门前以死明志，这样的人，有必要临死前还要撒谎吗？”

随从不知他为何突然爆发，只得赔笑道：“您说的是，小的天生愚笨，说错了话，还请您饶恕......”

没等他说完，年轻人便抬脚往村子深处走去，根本不理会这些说辞。

几个人原地踌躇片刻，又都很快地小跑跟了上去。从那恭敬的态度，和瑟缩谦卑的举止，看得出他们都对这个年轻人很敬畏。

四周被沉寂如水的夜色浸染，今夜云层黑沉阴森，光线很差，根本看不出这些人的相貌身份。只能从说话和举止判断，都是官家之人。他们似乎对许之桢屠村一事早有怀疑，那个为首的年轻人曾暗中潜入这里调查，但显然并未有什么进展。

脚步声慢慢远去，逐渐地周围又安静了下来。

农家的栅栏低矮，为了掩藏身影，陶兮他们不得不猫着身子，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等到那些人走远，连陶兮都觉得胳膊酸痛，更别提霍贤了。

他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老了，老了......这家栅栏拿啥做的啊，扎得我这半边胳膊剧痛，又不敢动，累死我了。”

严令尘声音冷若冰霜：“小点声。”

戴宁活动了下筋骨，数落着他的不是：“早就说了，你老实待在那里就行，非要跟我们下来！”

“那里有那么多尸体，你这是想吓死我吗？我宁愿正面去对黄安，也不想跟几十具尸体待一个晚上。”

“大哥，咱都是新世纪好青年，有什么可怕的？”即便是黑夜，陶兮也看得到戴宁的眼白翻了翻，“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看了那些尸体你还不明白吗？就算他们诈尸，也都腐烂成骸骨了，放个屁都能崩碎了，怕什么啊你？”

不得不说，这番“安慰”简直适得其反，原本还有心思掰扯的霍贤，脸色瞬间刷白，眼看又要回忆起那坑洞里的模样，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了。

陶兮忍无可忍低声喝止了他：“咽下去！——那个人身份不一般，而且我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

“不会是你的那个善王殿下吧？”戴宁立刻紧张了起来。

严令尘轻轻咳嗽了一下，脸上仍旧是那副万年冰霜的样子，往陶兮这边挪了点。

陶兮被噎了下，眉头拧在一起，对戴宁这个描述不太舒服，但现在正事要紧，也懒得去纠正。只好摇摇头回答：“不是他，第一，他声音我很熟悉；第二，他不会来这么快。你没听那人说的话吗，他早在一个月前就悄悄来过，那时杜璟还在问天给我设局呢。”

然而黄安和那些尸体分散了大多数注意力，她此时思路堵塞，倒还真回忆不起来这个声音。

这些身影脱离了她的视野，在夜色中很难辨别，再往前方，建筑越发稀落，几乎是平原，没有什么藏身之所，极易被这些人发现。

本来也只是来查看情况排除隐患，见他们也吃过守卫的苦，与许之桢也有过节，确定和陶兮一行并无利益冲突也就放心。再往前追踪意义不大，他们的目的是尽快调查黄安的矿洞地形，拿到证据静待时机，等杜璟的人来了之后，借他手将案子曝光，然后趁乱劫走黄安。

若是黄安捅的篓子太大，陈阳山局势太过复杂，最坏的情况，黄安会被下狱，处以杀头之罪。

陶兮自然希望能将他活着带回去，陈玉珩的死他还没交代，好几条性命官司缠身。如果他死在古代的世界，自己这一番奔波就是徒劳无用。如果他牵扯太多，难以脱身，就只有效仿王炬，劫狱捞人了。

她是个做三步想四步的人，总是考虑很多，因此半蹲在那里思考了很久。直到戴宁轻拍她肩膀，才意识到严令尘在说话。

“啊......怎么了？”

戴宁摊了摊手：“想什么呢？这么认真。我是问，咱们接下来该做什么？是跟踪这几个人，还是返回那边继续调查矿洞？”

陶兮看了眼严令尘，想询问他的意见：“你认为呢？”

“调查矿洞。既然这些人是调查案子的，那与我们就没什么冲突。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山里究竟什么情况，有多少人，多少个洞口。如果要抓刘衍，这些我们就得知根知底。”

戴宁似乎早有此打算，他语音刚落就鼓了个掌表示赞同。

四人不再耽误，今夜光线昏暗，最适合隐蔽，要抓紧时机找到黄安所在的地方，摸清这山上的情况才行。

然而他们转身回到山崖上，准备翻过去另一边。戴宁的药效失效了，还未痊愈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撕扯着，疼得他龇牙咧嘴，走一段路就要缓缓。

他留在最后，喘着粗气缓了缓，下意识回过头看一眼，登时叫道：“卧槽，什么情况？！”

其他人循声望去，发现村子里有几点火把的光，一眼望去有七八个，在夜色中极为醒目。那些光点快速移动着，呈合围之势收缩圈子，远远地传来有人高声怒喝的声音。

陶兮心底一沉，这几个愣头青被这陈阳山上的守卫发现了！

刚才在村子里，他们近距离观察了，对方也才四个人，而且武功稀松平常，都不是很能打的样子。被这些手持刀剑和火铳的守卫围了，那是必死无疑的。

眼看着那些火把逐渐合围，怒骂声也变高，戴宁问道：“要去救人吗？”

“......”严令尘似乎也很纠结，看着她在寻求她的意见，“我们轻易现身，这调查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戴宁笑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好歹也是几条命呢。既然决定做好事，不如做到底。”

陶兮本来也倾向于不多管闲事，但毕竟明明有救人的能力却不去救，良心上过不去。于是她只犹豫了一秒，果断点了点头。

她留了个心眼，因为总在意那个人的身份，不敢随便露面，所以向戴宁借了那把弩，留下来做他们的掩护。霍贤没有格斗能力，自然也留下来由她照看。

远远的就听见那为首的年轻人在跟守卫交涉，有两个随从身负重伤，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剩下那个已经吓破了胆，站在那里抖如筛糠。只有那年轻人，身临险境依然冷静。

守卫似乎把他当作了前天闯山的人，正在逼问他们有何目的，并不急着下杀手。趁着这个机会，严令尘二人已经迅速逼近，在离他们几步远的一个房屋后停下。

两伙人鸡同鸭讲，叽里呱啦说了半天毫无进展。

那些守卫逐渐没了耐性，为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啐了一口，大骂道：“小白脸！你他娘说这么多车轱辘话，不就是想拖延时机吗？老子告诉你，今儿个你的命必须得折在这儿，不会像上次那样让你跑了！只要你说出你主子是谁，我保证......留你个全尸。”

说到最后，他语气极为轻挑，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个年轻人，故意停顿了下才说完。

年轻人的身姿在火光中格外挺拔，看得出愤怒异常，双手垂在身侧剧烈颤抖着。他环视四周杀气腾腾的几张脸，嗓音微颤，却仍然有一种傲然的清冽：

“五年前许之桢杀害了全村的村民，却没成想，苏凡逃了出去，将这件事闹得满朝皆知。现在你们杀了我，只要三日没有我的行踪，便会有人查到这里，陈阳山的事，必然会大白于天下。你们每一个手上都沾染上了人血，都逃不了！”

这话激情悲壮，一出口就知道他已经准备迎接死亡了。

“死到临头还敢威胁我？兄弟们，把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子剁了熔炉子里！”

果然那汉子大怒，大手一挥，旁边小弟便高高举起了刀。

严令尘对陶兮做了个手势，示意行动。

——咻！

弩箭发射，一眨眼功夫，连续四个守卫纷纷应声到底，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时，那为首的才察觉到不对劲。

那汉子猝然转过头，朝这边大喝：“谁？！谁他妈在那儿——”

怒骂声戛然而止，夜空中又掠过一声尖利的破风声，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他眼皮一翻，扑通摔倒在地上。

在陶兮出手吸引注意时，严令尘二人绕到了离那些人几步之遥的栅栏后。

等到弩箭发射后他同时暴起，身法极为迅捷有力，电光石火之间，便将剩余的人尽数撂倒，躺在地上鬼哭狼嚎地蠕动着。他动作极快，在火把的映照中像是鬼魅一般。

最后那个人终于才意识到了危机，极度恐惧之下喊叫着，乱刀就要去砍严令尘。

忽然“铛”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晚几乎是震耳欲聋，那人眼白一翻重重摔在地上。

戴宁像是个恶鬼幽灵一般从他身后出现，手上还有把半人高的铁锹。

远在几十步之远的霍贤拿着望远镜看得冷汗直冒，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陶小姐，他们......死了吗？”

“放心，箭头都是麻醉针。只不过戴宁的药剂量都特别猛，抗不抗得过去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终于恢复了宁静，戴宁骂了句，随手将铁锹扔在一边。从地上捞了支火把，呲着口白牙笑得灿烂，跟中间这俩已经僵立许久的人搭话。

那年轻人向他们深深弓腰作揖，以表感谢，和戴宁说了几句，又朝陶兮这边方向看过来。在火光下，陶兮通过弩上的瞄准镜，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居然是沈池。

新科探花郎，曾经还在善王宅邸见过。

难怪总觉得这声音熟悉却想不起来，二人交谈次数屈指可数，一时想不起来也属正常。陶兮先是松了口气，至少现在确定沈池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但他毕竟与杜璟联系密切，他出现在这里，代表不久后就会碰到杜璟。

这时戴宁朝她这边做了个手势，表示危险解除，可以现身。

陶兮犹豫了片刻，不太想下去，戴宁又手舞足蹈地做着手势，直到严令尘拦下他，做了个肯定的手势。她才叹了口气，和霍贤缓缓走到火光之下。

当她走到几步之远的地方时，沈池方认出来，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意：“陶兮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他边温声问候，边微微欠身颔首，身上还自有一种自在潇洒的气度。让人恍惚觉得这里不是深山老林，而是在流觞曲水、雕栏画栋里品茗论诗一样，只可惜现在周围横七竖八躺了一堆的人，哀嚎求饶声余音不绝，太煞风景。

仅仅这一眼就认出了陶兮，令陶兮都觉得意外。事实上她此时一身泥土，灰头土脸，又着男装，看上去就只是个少年人的模样。

“真是有缘啊，没想到这里也能碰见沈公子。”陶兮尴尬笑笑，抬脚将向地上的人狠狠补了一下，“深夜到这里来，总不会是游山玩水的吧？”

沈池苦笑着摇摇头，还未从这起生死风波中抽出神。他身边那个随从被震得一片空白，现在终于回过魂儿来，膝盖一软就直挺挺跪了下来，谢他们救命之恩。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又急着求他们，去救那两个被捅得满身是血的同伴。

他们这些人中只有戴宁是技能最丰富的，他对于急救也很有一手。没等那随从哭诉完，他已经从那两人旁站起身，对沈池轻轻摇头：“伤到要害，失血过多，都救不回来了......”

沈池道了声谢，吩咐身边的随从将两具尸体搬到一处，为其整理遗容。戴宁礼貌性地询问要不要帮忙，被他婉言拒绝，所以他们只好在一旁看着。

在他们忙碌时，戴宁用胳膊肘捅了捅陶兮，压低嗓音问：“他是谁？”

“沈池，字涣之。是新科探花，和杜璟来往密切。之前在问天抓贺晃时，见过一面。”

迷倒京城万千少女的探花郎搬完了两具尸体，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衣服在刚才的拉扯争斗中凌乱狼狈，一脑门子的汗，即便如此也难掩风流俊俏的容姿。

戴宁啧啧称奇：“不愧是探花郎，还真是美男子哇。”他说着又看了眼一旁面若冰霜的严令尘，夸张地拉长语气：“哎，可惜啊，某个人天天吊着张脸，说话又冷，被比下去咯。”

严令尘正挨个从地上的守卫身上搜东西辨认身份，只冷冷瞥了他一眼，根本不去搭理。

很快便搜了一圈，这些人并无令牌腰牌之类的东西，没什么结果。三人从就近的农居里找出些桌椅绳子之类的，将这些人绑在上面，直接将他们的刀废成两段扔在一边。

沈池忙完一切，仔细整理了衣衫，再次郑重向他们道谢：“三位救命之恩，沈某没齿难忘。以后若有用得到沈某的地方，必定倾尽所有相助各位。”

戴宁天生自来熟，大笑着朝他连连摆手，示意不必这么客气。霍贤则老老实实待在一边，把自己活成一团空气。

“不过......”沈池话锋一转，“几位为何在这里？”

严令尘语气随和，好像在谈论今天吃什么：“私人恩怨而已，陶兮与黄安有血海深仇，我本人也险些被他害死，一路跟踪就跟到这山上了。刚才看到这里有火光，就来看一眼，没想到竟然随手救下个当朝探花，回去可以跟人好好吹嘘一番了。”

“各位救命之恩，实不该隐瞒。——在下之所以在此，也是为了血海深仇。想必各位听闻昨日启安城总督府前，有人自称陈阳山人氏，以血书控告许之桢屠杀数百条性命。那人名为苏凡，是我的......总角之交。”

这话掷地有声，原本兴致缺缺的严令尘突然坐直了身体，连霍贤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沈池苦笑了下，深吸了口气，继续说：“我曾经，也是这村子里的人。左边这间屋子，便是我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