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医馆房间内。
陶兮接替守夜的那位小医女念儿,目送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去里屋歇息。屏退了从早上就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云昇,以女子私密不可亲近的缘由,赶到廊下去等着。
屋外无人值守,她这才放下心,紧闭房门。
她要来盆热水,挽起袖子,放下幔帐,仔仔细细地为那姑娘擦拭身体。那姑娘似乎仍旧陷入在无尽的昏迷中,眉头微蹙,偶尔从唇齿间溢出一两句梦呓。
陶兮动作轻柔,擦拭完她的肩颈拢好衣领,又伸手去解开腰带,想要褪下已经皱皱巴巴的襦裙。忽然眼皮一跳,感到这具身体极其细微的僵了一下。
她停下了动作,站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姑娘。
这房间本就在医馆后院,最是幽静,几道门和一个不大的院落,将前院对外的药房的动静隔绝得一干二净。陶兮更是刻意放缓了呼吸,屋内一片死寂。
终于在她那颇具压迫力的凝视中,床上的姑娘终于还是显露破绽,紧闭的双眼,睫毛微微颤抖,没有规律。
“这里没别人,听不到我们说话。”陶兮蓦地打破这片死寂。
榻上的姑娘仍旧呼吸均匀,一动不动。
陶兮轻轻一笑,替她系好腰带掖上被子,语气柔和:“刚才我问过念儿姑娘,你的病已无大碍,多休养便可。这就对了,你还年轻,养好了身子才能去寻你的......苏郎。”
陶兮放缓语调,念出了那个名字。
姑娘呼吸加重,陡然睁开眼睛,声音发颤:“你、你怎么知道......”
“那天在屋里安抚你时,我就看出来你在装疯。因为陷入癫狂的人,是不会在发疯时,还能顾及拉扯衣袖,去遮掩腕上的伤痕的。”
少女苍白如纸的脸上染上惊诧,瞳孔微缩,惊疑地望向她。
“当时屋子里只有我和陈礼。他因为应付你满头大汗,而我则在旁边一直观察着你。晚上我在旁照顾你,听见你在梦中呼唤这个名字,仅此而已。这件事我对他们都没说。”
“......”
陶兮挑了个地方坐在床边,也不再说话,就那么平静地与她对视。
静寂的屋内只剩下少女略带颤抖的呼吸声,过了许久,久到陶兮眼睛发酸,微闭上眼按了按眉心。衣衫摩挲的声音响起,陶兮眼疾手快,往她身后塞了个软枕,扶着她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少女平息了片刻,涣散的眼神终于在陶兮身上集中。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陶兮,细声细气地试探:“姑娘,你既然知道我在装疯,为什么不告诉同行的那位公子?你不怕他知道你隐瞒,会生气吗?”
陶兮摇摇头:“毕竟事关女子清誉,我只是想等你清醒后再问的。——你身上的这些......伤痕,你的苏郎知道吗?”
她在“这些”两字后停顿良久,斟酌了一个较为委婉的词,避免刺激到这位少女。
少女灰败的面容毫无生气,弯下身子环抱着自己的膝盖。
“不......不知道。我不敢告诉他,我们只是最卑微的小人,出身贫贱,连饭都吃不饱。苏郎是个要强的人,脾气又倔,告诉了他闹出事来,不但于事无补,还会招惹祸端。所以我只好......忍气吞声了。”
“伤害你的人,是谁?”
少女捂住脸,声音带了震颤的哭腔:“......不,我、我不想说,不,不能说!求求你了,不要再问了,一想到此事,我就觉得更加愧对苏郎......呜呜......”
“这也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觉得愧对......”
“——不!求求你不要说了!”
陶兮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烦躁,向她妥协道:
“......好,那我不问这个。换个问题,你的苏郎为何把你一个人丢在那村子里?”
这一番话戳中了她内心最隐秘的伤痛,她蓦然抬头,眼底爬满血丝,圆眼睁得目眦欲裂,是那种濒临崩溃之人,像是鬼魅般满含绝望怨恨的眼神。如若是旁人,必然被这一瞪,顿觉遍体生寒。
然而陶兮却怔了怔,竟对那眼神有点熟悉。
那是当年她被皮克希尔公司囚禁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也是这般,脆弱,无助,失去了所有的希望,黯淡绝望。
两人对视,默然良久。见陶兮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郁结在心里的警惕不安都吐出来几分,面容渐渐柔和了下来。
半晌后,她嗓音暗哑,缓缓道来:“他没有抛下我......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光明磊落,性子要强,即便出身不好,也总是对人谦和有礼。对我也很爱护,十分敬重。即便他总是心事重重,也不怎么笑......——但我知道,他心里是有我的!不然怎么会在我卧床之时,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呢?我还记得,我们初见时,他对我还笑了......”
心里有你,怎么忍心把发着高烧的你丢在那里,任凭你孤身一人?
陶兮听言撇嘴,又是一个沉溺于爱情,看不清黑白的姑娘,强压下内心的烦躁。但听着听着,她听出了些许眉目,愈加专注。
终究是个懵懂天真的女孩,即便说话一顿一顿,努力使自己的叙述真实可信,然而言多必失,话语里有几处前后矛盾、逻辑不同的地方。
她在竭力的隐瞒着什么,尽管这遮掩手段很拙劣。
陶兮扯起嘴角,掏出那枚玉玦递到她眼前:“这东西你认得吗?”
女孩因谈及恋人,脸颊染上的那点生气迅速枯萎,死死盯着它不作声。
“看来认得。——姑娘,恕我冒昧,你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陶兮拿起玉玦,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你说你出身贫贱,可你这手白嫩纤细,分明是不沾阳春水,出身大户人家的;你说是和丈夫出逃,他在你昏迷时不知所踪,可你醒来后却丝毫没有追问他行踪的意思。
“这枚玉玦,是你丈夫留给你的吧?他这是在向你诀别,你不问他在哪儿,是因为你心知肚明他的行踪,但你不想让外人得知。”
女孩如遭雷劈,双唇颤抖,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被子,用力到指骨发白,青筋凸起。
眼看着这位娇弱少女极度难看的脸色,临近崩溃边缘,模样看着楚楚可怜的。
陶兮冷硬如铁的心难得柔软了下来,她悻悻住了口,迅速收敛自己咄咄逼人的高压气场。
可她贫瘠的知识库从未收纳过“安慰人”这一技能,一时半会儿卡了壳,只好尴尬地摸摸鼻子,又挠挠头,弄得自己都觉得滑稽不已。
就在这危难时刻,她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云昇的脚步声,练武之人特有的沉稳步伐,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口。
两声轻柔的敲门声响起,云昇轻声问:“陶姑娘,您都收拾妥当了吗?”
“快好了。”陶兮觑了眼女孩仍旧僵在那里的脸色,“我再给这姑娘换完衣服就好了。”
“噢......少爷办完事回来了,正在等你一起用饭呢。”
“知道了。你先在外面等一下。”
脚步声又慢慢远了。
云昇声音清朗,还带有少年人的朝气蓬勃,无形中也冲散了屋内凝滞的气氛。
陶兮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像是在嗤笑,又像是在自嘲,末了她站起身:“好好养病吧。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强求。只不过,我们有要事在身,照顾不了你一路。少爷说他会赠你些银两作为盘缠,你孤身一人在外不易,快些回家吧。”
她将手放在门上,身后的人终于动了,叫住了她:“陶姑娘!”
陶兮踅转过身。
“我......我已经无家可归了,不知道该去哪儿......”
“你既然知道丈夫所在,那便去找他如何?”
女孩脸色白了又白,咬着下唇,呼吸急促紊乱,眼珠乱转,在心里做着激烈的斗争。良久后,她长呼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掀开被子就在床上朝陶兮跪下。
陶兮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半梦半醒时,我听见人说是姑娘您先发现的我,救了下来,照顾了我一路,今天还来为我擦身,还借我衣服穿。救命之恩,松月此生难以忘怀。”
她弯下身子重重地在床沿上磕了个头。
“给你施针、背着你过来的是陈礼,出钱嘱托医馆照顾你的是杜公子。你应该谢他们。”
见松月咬着唇,面露窘色,陶兮忙不迭又补充道:“明日我们就离开这里了,我会拜托公子,雇个信得过的马车送你上路。你今天在这儿好好歇息,想想路程该怎么安排吧。”
说完没等松月回答,她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医馆隔街对望便有一家酒楼。
杜璟倚窗而坐,一阵微风拂过他神清骨秀的面容。一举一动都透着矜贵气度,表情淡淡的,垂眼沉思。
而他对面的严令尘,五官英挺俊秀,骨子里散发着疏离冷峻的意味,态度有些懒散不羁,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
“严公子刚才所说,可当真么?”
茶水未动,已经凉了。杜璟修长的手指屈起轻轻敲了两下,旁边的应忠心领神会,马上转过身,叫住忙碌的堂倌。
严令尘转过脸来,淡然答道:“殿下,天下之大,您怎么就认定,身手高强之人一定身世复杂呢?她亲生父母早早患病离世,被陈先生收养长大,视他如生父,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他复仇,仅此而已,与什么家族什么旧案更是毫无瓜葛。您觉得她气度不凡绝非常人,无非是她身手好些,头脑聪慧些,长得也更好看些。”
杜璟微微皱眉,细细咂摸着他话尾那略带笑意的揶揄。
此时正值晌午,来喝酒、吃饭的人挤在酒楼,劝酒高谈之声充斥在耳边。隔壁时不时爆发一阵满含醉意的大笑声,分外喧闹。
堂倌满腹狐疑地走上前来,添上新茶,一边偷偷地打量着这两人。
旁边的琵琶声不绝于耳,临窗这边的却分外冷清,坐了半天就只要了一壶茶,几碟小菜。两位年轻公子,一个温润,一个冰冷,相貌都是个顶个的俊。只是这压抑沉闷的对坐,不像闲谈,倒像是无声地对峙。
他忐忑地收好茶壶,一抬眼看到那位冷脸的公子,凉凉地瞪着他,眉眼间呼之欲出的,都是不耐。
堂倌顿时缩紧脖子,登登地跑开了。
杜璟呼了口气,眉目舒缓下来:“山上生活清苦,何妨一同随行?以公子的身手,一定大有作为。”
“说来您可能不信。”严令尘顿了顿,神色严肃,“我的武艺稀松平常,平日都是陶兮保护我。我是无才无德,胸无大志,恐怕只会令殿下失望。”
“‘金鳞岂是池中物’......我身边的应忠云昇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阁下一路跟随,若非是身手顶尖之人,他们怎么会毫无察觉呢?”
应忠听闻此言浑身一僵,颓丧地垂下头。
“殿下恕罪。师妹是个守口如瓶的人,绝不肯透露您的身份,也不肯联络我。我担心她被有心之人利用,便在这德平府等着她,趁机观察与她一路同行的人。不巧,便听见了些。”
杜璟略扬起眉,不置可否,也分不清喜怒。面对严令尘桀骜散漫的态度,仍然温雅如常。
默然片刻,他温声道:“陶姑娘兰心蕙质,无论才、德、艺都是世间少有的。公子执意带她回去,隐居山林,岂不是埋没了她这般才能?只有到京城天地才有大作为。黄安官职虽小,但关系盘根错节、牵扯众多,陶姑娘也心知肚明,借助我的手,才有可能向黄安亲手复仇......”
他黑沉沉的瞳孔定定看向严令尘,似乎还是往日温润无害的笑容,只是那双眼睛锋利敏锐,闪着挑衅讥诮的光芒。
“——公子决意要带她离开,没想过陶姑娘会作何感受吗?”
原来如此。
严令尘不知怎的,仿佛是纠结许久的谜题终于得解,他姿态舒展,长出一口气。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茶盏,眼角余光看见陶兮从医馆出来,跟在云昇身后朝这里走来。
“无论殿下信与不信,”严令尘目光柔和看着那道身影,“对于我的决策,她向来都欣然接受的。”
以后差不多都这频率了,偶尔写嗨了会六七千字,就当双更了(抱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痴情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