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平稳地停在路口等待红灯。
陶兮坐在副驾上,手撑在车门的扶手,侧脸看着窗外路口处一家三口直出神。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鼻尖脸颊都蹭到了冰淇淋,年轻的爸爸正蹲在面前给她擦着。妈妈则站在女儿身后,给她梳理着松散了的小辫子。
她看得有些出神,车辆启动后也一直在扭头追寻着那几个身影,直到在后视镜里消失不见。
魏令誉曾经所住的地方离陈玉珩仅两个街区。但陈玉珩失踪之后,魏令誉便极少回到那栋房子,搬去了别墅区,离这里半小时车程。
一开始谁也没说话,严令尘偏过头看了陶兮一眼,无声叹气,手指在操作台上点了几下,一阵舒缓的音乐从扬声器里流淌出来。
然而这音乐却放大了空气中弥漫的尴尬。
严令尘深吸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陶兮突然直起身收回目光,语调沉沉:“我记得你。”
“......什么?”
“我说我记得你,严令尘。我还记得那天图书馆你问我借伞,我也记得几次偶遇。我还曾经不小心撞见,你打电话时那种冷漠至极的语调,说自己其实很讨厌这个地方,也厌倦了在大家面前维持那个乖巧模范学生的样子。当时我就在想,学神居然也和我一样,带着面具过日子呢。”
严令尘目不斜视,盯着前面的复杂路况。天色暗了下来,两旁的路灯通过车窗照了进来,在他侧脸上镶上一层暖黄色的柔光,将清冷的五官都柔和了几分。
前面有辆车强硬变道,没有打转向灯就挤了过来,差点蹭到他的车。严令尘“啧”了一声,踩了下刹车,就此错过了最后几秒的绿灯停了下来。
陶兮淡定地看着那辆车远去的尾灯,朝他挑了挑眉:“不装了?”
“本来也没打算在你面前装多久。”严令尘转过脸,表情闲适散漫,“其实我早在你还是初中的时候,就见过你。那会儿在街边,你将一个男生打得满脸鼻血,手上拿着根棒球棍,跟你那柔弱的长相反差极大。”
“......”
“后来当我在高一新生的入学典礼上,看到你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就留意观察了很久。我看到你和同学说话时,都是一脸笑容,温和文静,我也在想,真是同道中人啊。
“后面几次偶遇都是我刻意制造的,还有那个电话,我也是故意让你听到的。所以当那天在仁州城,你没有认出我,让我觉得很挫败。”
车内沉寂了下来,陶兮受不了和他对视,撇开目光下巴朝前方一点:“绿灯了。”
严令尘收回目光,利索挂挡发车,拐进了一条景色怡人的街道,前方树林中隐隐可见白色屋顶的几栋别墅。
车子驶进魏令誉家门口的车库停稳。陶兮来过这里很多次,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带着严令尘在假山水池环绕的石径上穿行。
严令尘一直缄默不语紧随其后,看着陶兮在大门前停步输入密码。略弯下腰时她柔顺的长发从肩上缓缓滑落,他盯着那缕俏皮的头发,闷闷地说:“你还没有通过我的好友验证。”
他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离得太近,还是故意低着嗓子的,听上去黏黏糊糊的,有种说不出的委屈感。
陶兮输密码的手指顿了一瞬,“嘀”的一声,锁舌弹开,她打开门朝里面做了个“请”的手势:“等会儿就加。——先谈正事吧。”
还是老样子,油盐不进,铁板一块。
严令尘颇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轻出了口气,迈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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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令誉这栋别墅装潢简约冷淡,色调一贯的黑白灰,一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寒意。陶兮从柜子里翻出拖鞋给严令尘,顺着玄关走廊往里走,便闻到一股烟味儿,越往客厅近些烟味儿就越浓。
“魏叔?”她轻声唤着。
她在客厅旁的走廊停下脚步,魏令誉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整个人陷在里面。
他神色灰败,嘴角一圈泛青的胡茬,双眼失焦地看着空气中某个地方发呆。手指夹着一支烟,一团青色的烟雾围绕在他身边,久久不散。
听到脚步声,他才转过头来,喃喃地问:“小兮,来啦?啊,是严令尘,你也来了。”
陶兮唇线抿直,往他面前烟灰缸里那堆烟头瞥了一眼,没有说话,大步走到落地窗前,将紧锁的窗户拉开。
魏令誉伸直胳膊掸了掸烟灰,嘴角扯了个笑:“起风了,你也不怕把你魏叔吹傻咯。小严,坐吧。”说着他指了个位子,招呼严令尘坐下。
他英俊硬朗的五官被些许皱纹侵蚀,整个人邋遢憔悴了不少,像是老了十岁一样。眼神疲惫无神,浑身好似脱了力一般,似乎连动一动都要费很大劲。高大挺拔的身体此时缩在沙发上,看着有点颓废,也有点可怜。
看到陶兮实在难看的脸色,他也只是叹了口气,状似轻松地调侃道:“跟陈玉珩生气时一个模样,比亲生的还亲。送你的饭吃了吗?怎么瘦这么多,这古代条件也忒差了......”
“魏叔,别抽了。”
“这根抽完......”
陶兮走到他面前,不容分说地夺过他手中的烟,把它摁灭在烟灰缸里。
魏令誉仿佛没反应过来,神思恍惚地还维持着那个夹烟的手势,半晌后才缓缓放下来。他不再坚持,颓然地往后一靠,看着陶兮冰冷的脸,低头拾掇乱成一团的茶几,苦笑道:“在别人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嘛。——小严啊,辛苦你送她来了。”
“魏教授,您客气了,应该的。”端坐在一旁,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严令尘终于活泛了起来,朝他礼貌笑笑。
“你早上递交的报告我看过了。那个叫黄雪儿的女孩子,现在医院休养,身体基本恢复,义肢也已安装了。关于贺晃这个人,他涉嫌谋杀、人口拐卖等罪名,还和皮克希尔公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关于他的调查会持续很久。你们这一趟辛苦了。”
“我还好。这两个任务都由陶兮主要完成的,她出了不少力,一面忙着调查,一面还要照顾负伤的我。”
“这么客气干嘛?要不是当初你......帮了忙,我和小兮都要被蒙在鼓里的。那是个陌生落后的世界,没有你的帮助,她得吃不少苦头。”
“我只是递了个名额。全凭她自己本身素质足够优秀,因此才能成功的。”
两个人说着话,眼神却都不约而同地瞥向陶兮。她从电视前走过,穿过走廊,将桌上的烟灰缸和水果盘放到流理台上。听到两人对话,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拧开了水龙头清洗这些餐盘。
魏令誉看着她脸上淡漠沉静的神色,恍惚间与记忆中那个人的如出一辙,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他偏过头,严令尘侧脸对着他,放在陶兮身上的视线迟迟没有收回,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
严令尘一脸平静地收回目光转向他。
借着那边哗哗的水流声的遮掩,魏令誉压低了嗓子:“她这些天,还好吗?”
“......不太好,回来前发过烧。不过我们出任务,都有带必须的药品,所以她很快恢复了。”
“谢谢你照顾她了。那个地方,她又是个女孩子,肯定有很多不便。也多亏有你在。”
“都是该做的。”
魏令誉顿了顿,他看到眼前的年轻人神色认真,眼底里浮现了淡淡的笑意,那里面包含什么感情,同为男人他心知肚明。
确定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他轻笑了声,声音里的悲伤被一丝欣慰稀释掉了,点点头道:“也好,我以为玉......陈玉珩走了之后,这世上关心她的只剩下我了。以后能有人陪着她,关心她,我也就能放心去......”
“——去做什么?”
陶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面前,手上端着托盘,她眼圈微红,显然刚才的话都听了进去。
陈玉珩自知将恋情隐瞒得很好,但他不知道,在陶兮那晚撞见之后,都刻意留心着。几个月后的某天,她终于瞅准时机,掐着时间等陈玉珩前脚上楼,后脚便走到魏令誉车前,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
魏令誉将车开到离这栋楼很远的一个小区入口。在门口,两个人站在深秋的寒风中,谈了约一个小时。
谈他和陈玉珩。
魏令誉是见过她的,他原本以为陶兮会一脸震惊,抑或是无法接受地来哭闹。但这个高一的孩子,表露出了远比年龄要深沉成熟很多的谈吐。
他们的恋情一度被世间价值所宽容,但是在战争后,又再次被主流所排斥厌弃。然而陶兮对此安之若素,态度平静,所言所问只围绕着一个主题:“你是否真心爱陈老师”。
看着这孩子对陈玉珩视若生父的关心,魏令誉心里一暖,不由得跟她讲了很多。
如何相识,如何从学生时期就暗恋,如何表露心意,如何处心积虑只为了离陈玉珩更近,诸如此类。
漫长的,平静的陈述中,陶兮都一直垂眸听着,偶尔问几句细节。话至结尾处,魏令誉露出一个略带羞赧的笑:“我不会抢走他的。他永远都是你的亲人。如果你不嫌弃,我也可以是。”
陶兮默然了良久,丢下一句“看你表现吧”,头也不回地跑回家。
魏令誉看着她的背影弯起嘴角。从此他们也有了联系,聊得不多,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围绕着陈玉珩来的。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也已经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
陶兮睫毛震颤,声音都有些颤抖,她静止在那里,定定地看着魏令誉。
魏令誉从她眼神里读懂了心中所想,他轻声说:“小兮,我会好好活着的。”
窗外吹来一阵风,将她的长发吹拂得凌乱,陶兮敛了敛眸,将泡好的茶水放在魏令誉和严令尘面前。她找了个位子坐下,眼神恍惚游离,沉默着看着眼前的茶杯只发怔。
偌大一个客厅,倏地静了下来,因为一个名字,魏令誉和陶兮都陷入了可怖的静寂,两个人都是颓然而坐,脸色阴郁。
严令尘眨了眨眼将这幅景象印在心底,片刻后站起身:“魏教授,调查组的文件还没有整理完,时间紧急,我就不打扰了。”
“啊......哦,好的。”魏令誉像是从梦中被惊醒一样,迷蒙地答着,看了看身边的陶兮想起了什么,“那个,小兮,帮我送送小严。”
陶兮点点头,从沙发上缓缓起身,将严令尘送到门口处。她打开大门,侧过身为他留出通道时,严令尘稍稍欠身低声说:“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在外面等你,你和魏教授好好聊聊。”
陶兮抬起头,眼眸里水雾朦胧,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严令尘笑了笑,推门离开,大门在他身后轻声关上。他拉开门上了车,刚打算拿出笔电处理下工作,手机响了一声,手指滑动至信息界面。
陶兮通过了你的好友请求。
【陶兮】: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