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廷瓒觉得不胜其烦,对他来说,近日的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如今自己府内出了这样的事,更是搅得他心乱如麻头疼欲裂。
没料到身旁的管家突然发声,胡廷瓒放下手中的茶杯问道:“杨赫,你此话可当真么?”
杨管家笑眯眯地朝他点头:“是,老爷。小人是最先到的,何叔身边根本就没有什么掉落的物品,何况头巾这样的东西,一眼就看得见。”
得到杨管家肯定的回复后,胡廷瓒浓眉一皱,朝贺晃喝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这样满嘴假话,恶意陷害?可见你心术不正!我府里怎么会养出这样的东西?——来呀!”
一旁的小厮举着棍棒应了一声,朝贺晃身边聚集过去。
贺晃傻了眼,不知为何老爷身边的杨管家要替“长兴”作证,杨管家在胡府十多年,深得胡廷瓒信任,自然胡廷瓒会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可是,怎么可能会没有?
那头巾是他趁“长兴”不在时偷偷拿走的,亲手将他扔在何叔的尸体旁边。长兴平日里俭省抠搜,那头巾洗得发皱,还缝补了几针,凡是与长兴相熟的一眼就认得出来。
就因如此,他才决定拿长兴作挡箭牌。这杨管家平日里只在前院替老爷办事,颇得脸面,长兴这样闷棍似的小厮也从未与他有什么来往。为什么杨管家要替他作伪证?
正慌神之间,胡廷瓒的两个小厮将他的脸按在地上,磕得贺晃眼冒金星,哀嚎了一声:“老爷饶命!小的冤枉,那头巾明明是——”
贺晃倏地住了嘴,事件发展超出预料让他一时间神智混乱,将自己做的事讲了出来,险些暴露了。
他这样支支吾吾,反而加深了嫌疑,胡廷瓒额头青筋暴起,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敢诬陷他人?今早出事后,杨赫便告诉了我,说昨夜巡夜时,有府卫看见一人从那穿堂出来,与你倒是有几分相似,那人在正麟所住的东院消失不见了,早上便有人在西穿堂发现尸首。看你这样上蹿下跳,构陷他人,一定是做贼心虚,必与何大的死逃不开关系!”
眼见着找到了突破口,胡廷瓒无心再问下去,扬了扬手。小厮们得令,举起棍棒朝贺晃身上狠狠打了下去,大约是大早上刚吃饱饭,手上力气下了十成。
贺晃根本经受不住,试图挣扎却被紧紧按在地上不得动弹。起先还能喊叫两声,渐渐的声音嘶哑下来,口齿不清地求饶。
胡廷瓒向小厮递了个眼神,小厮们停手退了下去,贺晃已经趴在地上难以行动了。胡廷瓒问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吗?”
“小人......没......”
“既然还在狡辩,想是这板子挨得还不够。”
小厮们再次举起板子,这次打得又狠又快,贺晃的衣裤渗出了点点血迹,声音比刚才微弱许多了。
陶兮仍然维持着跪下的姿势,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在这混乱的情境中梳理着思绪,最令她疑惑的便是杨赫突然无端为她作证一事。
据长兴的描述和他的身份,与杨赫这样的管事根本毫无私交,二人也并非沾亲带故。贺晃肯定知道这一点,他必定是事先就想好了一套说辞,偷了“长兴”的东西扔在现场,以此来污蔑栽赃。但是杨赫的出面令贺晃猝不及防,以至于突然之间无法找出合理说辞来应对。
明知杨管家说的是假话,但贺晃根本无法拆穿他,而依照杨管家在胡府的地位,他也不敢像攀咬长兴一样,去反咬杨管家。
杨赫究竟为什么要帮“长兴”?他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肯定看到那头巾了,为什么要包庇下来,隐瞒不报?
趁着胡廷瓒注意力都在贺晃身上,陶兮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杨赫,认真端详起来。杨赫乍看上去只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大约四五十的年纪,站在那里面沉如水,只是偶尔回答几句胡廷瓒的提问。
陶兮眉头皱得更紧了。
许是意识到这股视线,杨赫转过脸来,直直地看着陶兮。漠然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格外的锐利,像是能看穿别人心中所想一样。
这胡府内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陶兮移开目光,看向旁边的贺晃,他满头虚汗,嘴里呜咽着,着实狼狈凄惨。
陶兮看得咧嘴龇牙,不管她怎么讨厌贺晃,毕竟他还算是自己的任务。再这样旁观下去,怕是贺晃还没等到自己把他抓回去,就会被打死在这里。
“老爷英明,为小人讨回公道。”陶兮趁着叩头的间隙,飞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枚药吞了下去。
强忍着喉咙撕裂般的剧痛,陶兮继续说着:“咳......小人与青竹一起伺候二少爷多年,不是手足胜似手足,看到他这般模样还是于心不忍,有些话想问问青竹,还请老爷成全。”
杨赫眯起眼睛,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那股打量着陶兮的眼神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陶兮刚服了药,这次并未缓解就急着开口,声音显得嘶哑,落在旁人耳里倒像是真的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
胡廷瓒挥手制止了小厮,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平日里看你跟着正麟,老老实实的,今日还替这个畜生求情,果然是个厚道人。——那畜生,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吗?”
贺晃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勉强一口气支撑着。胡廷瓒身为一方大员,总揽政令刑罚等事务,贺晃在胡府多年,耳濡目染,早就知道胡廷瓒判案惯用的刑讯逼供手段,不敢再负隅顽抗。
“是......是我杀的何叔......”
“为何杀他?”
“是他要先......不、是他酒后狂言,侮辱小人,还对少爷说要把我赶出去。我......我气急了所以......小人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请老爷饶恕......”
他前面几个字声若蚊蝇,口齿含混,但陶兮却听得清清楚楚。“是他要先......”说完便急忙改口,据上下文意境,陶兮猜测他大概率是想说“是他要先杀我的”。
何叔想要杀他?一个在钟鸣鼎食的宅院里颇受优待的老奴,一个大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头子,为什么要跟个地位不如他的小厮计较,甚至闹到了要互相厮杀的地步?
既然两人有这般深仇大恨,自己潜入胡府这几天,与贺晃同住,与何叔也有过照面,却从未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
还有贺晃那句,“我知道你是谁”,他究竟是把我当成谁了?
眼见嫌犯招供,胡廷瓒方才松了一口气,脸色缓和了许多。他朝杨赫递了个眼神,向杨赫附耳轻声说了些什么,神色焦急,显然今日有比何叔之死更重要的事情,交代完之后便急匆匆地带着几个随从离开了。
杨赫恭敬地朝胡廷瓒那背影行礼,待到胡廷瓒消失在院门后,才踅过身子,在两人面前不紧不慢地踱着步。
片刻后才对一旁的小厮说:“老爷说了,真凶找到,案件已然明朗,虽是下人间私人恩怨,但毕竟人命关天,一切按我大辰律法办理,须要严加审查奏报。先将青竹关押起来,锁到翠峰苑那个废弃的屋子里,任何人不得靠近!”
陶兮心中一惊,翠峰苑院子里废弃的屋子,正是她囚禁长兴的地方!如果让他们发现真正的长兴就在那里,自己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怎么办?如何制止?该怎么说,才能巧妙地让对方转移到其他地方,而不显得自己可疑呢?
今天的一切事情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实在令陶兮猝不及防,这其中又混进来一个不知道什么意图的杨赫,陶兮心里的疑虑累积到了顶峰,思路混乱做一团。以至于杨赫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长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什么事,你可以回去了。”
陶兮咬了咬牙,从地上爬起来:“谢杨管家,那小人先告退了。”
趁着府卫过来,收押控制贺晃到押送过去,还有一段的时间。抢先在他们之前赶到,将长兴转移到别处,这样或许还来得及。
心里暗暗盘算着,不禁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些,不料刚走了几步,杨赫又叫住了她:“且慢。”
陶兮迅速转过身,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指望着赶紧把他打发了:“杨管家还有何吩咐?”
杨赫不紧不慢地朝她踱过来,不知是否错觉,陶兮总觉得他脸上朦朦胧胧,浮着一层极其浅淡的笑意。她转了转眼珠,院内府卫将贺晃从地上捞起来,几个人手脚麻利地架着他,朝内宅翠峰苑的方向去了。
“果然是个厚道老实的孩子,那青竹如此污蔑你,你还这样关心他?”
“呃,不是......”
杨赫没理会她那一脸的尴尬窘迫,仍然自顾自说道:“今天二少爷和三小姐要去清净寺,老爷又得忙着接待善王,家里事情繁杂,难免会有些风声。你照顾少爷的时候,可得警醒着点,不许坏了主子们的雅兴。”
陶兮连声应道:“您说的是,小的一定照顾好少爷,不该说的绝不会说。”
“嗯,那就好......”杨赫点点头,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这时候少爷小姐大约都在洗漱用饭,该预备车轿等候了。今天善王来了问天府,路上人多眼杂,多长点心眼。在外面劝着少爷,少吃酒闹事,照顾好三小姐,虽说要和那沈探花多多交际,但也别误了回府的时辰......”
他啰啰嗦嗦的,和刚才那个冷面严肃的样子完全不同。陶兮心里还惦记着长兴的事,但又不敢太过明显地表达自己的不耐烦,只能捣蒜一样点头应付着。
“——只是......”杨赫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缓缓道,“身手超群,也有‘袖里乾坤’,胡府竟有您这样深藏不露的高人么?”
听到他这句话,陶兮反而如释重负地一笑,此人果然不简单,自己是假长兴的事想必他已经知道了。那么翠峰苑不用去了,真长兴恐怕早已被杨赫发现了。
陶兮大方与他对视,笑道:“杨管家既然知道我可疑,为何要藏起何叔尸体旁边的头巾,向胡大人隐瞒了下来?这可是包庇之罪。”
“呵呵,我只是见不得这种蠢到令人发笑的栽赃手段。青竹杀何叔之时,我恰巧就在附近,亲眼所见,因此为避免旁生枝节,就随手拿走了那块头巾,仅此而已。”
“哦?原来如此。只是杨管家身在前院伺候老爷,为什么会在深夜跑到那么远的东院去呢?再者,既是如此,为何对胡大人却声称,是府卫发现了可疑之人?”
两个人你来我往毫不相让,但都压低着声音,院内杂乱忙碌的下人们也都没注意这边。
陶兮这番话故意阴阳怪气,挑衅意味极强,杨赫微微一愣,随即眉眼舒展“哈哈”大笑了出来,引得旁人朝这边看了几眼。
杨赫神色泰然,微微笑道:“临危不乱,应对自如,不错。若不是他偶然在那屋子发现了被捆着的长兴,偌大个胡府,竟没人发现有人偷天换日,以假乱真。现在亲眼所见,不免感叹,活了四十几年,也从未见过如此逼真的易容术,真是天外有天啊!”
他?陶兮皱皱眉,心里默默复读了一遍杨赫的话。
两人相顾无言,陷入了僵局。陶兮难以猜测对方动机,只得问道:“你有什么目的,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杨赫摸了摸下巴,沉吟不语,陶兮便杵在原地,一双眼睛直盯着他不作声。过了半晌,杨赫才开了尊口:“今夜丑时,在翠峰苑那间屋子,我等你。”
撂下这句话,他拉开距离,又换上那副沉稳木然的神情,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