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镜子的那天以后 第1章 催婚

星空，好脏呀......

冬日傍晚的公园人影稀疏，呼吸间吐出的气息凝结成雾气，被头顶的路灯烤成暖黄色。有一对父女倚在栏杆上，看着远方的城市灯影辉煌。

小女孩儿大约四五岁年纪，向父亲抱怨着：“爸爸，星空一点儿都不好看！”男人满脸歉意，揉了揉她的头发，敞开的大衣笼着她。

灯光在他脸上投射出的阴影，勾勒出他硬朗的五官。岁月并不眷顾他，他皮肤粗糙，脸上皱纹沟壑丛生，两鬓已然成霜。孩子还这么幼小，他却已然老态纵横。

“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见过的星空很好看，像是钻石一样闪闪发光。那时候的天空，还没有现在这么沙尘漫天，总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纱，那时候的星空，像是......梵高的画一样......”

小女孩儿听不懂梵高是谁，她也没见过钻石。她努力抬起脖子看着父亲，他失神地看着山下，她看不懂父亲在想什么，只是觉得难受，她不喜欢这样的神情。

她在父亲怀里挣扎起来，企图让他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用奶声奶气的嗓子喊道：“为什么爸爸那么喜欢星空呢？”

父亲轻轻笑了笑，声音轻柔：“因为爸爸梦想当个宇航员，飞上天空去摘星星，好摘回来给你看呀。你不是总是嫌我不在家吗？下次爸爸出差的时候，你想爸爸了，就看向星空，上面总有一颗，是爸爸正在给你摘呢。”

她不怎么期待这些，她想起邻居家的孩子，每周爸爸出差回来都会陪他去玩，弄得小女孩儿羡慕得要命。但自己的爸爸，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即便带玩具和零食回来，也哄不了她多久就急匆匆去上班了。

小女孩儿想起这些心里酸酸的，她撅起嘴表达不满。父亲弯腰呲着牙逗她，她正要闹脾气不理他，突然指着他的脸惊呼起来：

“爸爸！你的牙怎么又变红了？”

......

“爸爸没好好刷牙，所以老是出血，你可不能这样哦......没事，不疼的。”

远处的树林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不时传来几声夜猫子的啼鸣。一阵凉意袭来，陶兮从梦中清醒。她翻了个身，躺在茅草铺就的屋顶上，头顶的星空澄澈灿烂。

不知是因为这片星空响应了爸爸的愿望，陶兮不知不觉看着这片星空睡过去，许久未入梦的狠心亲爹终于来见她了。

入春的风在夜间似乎还裹挟着残留的寒意，入了夜的村子寂静无声，连胡家大姐那只烦人的狗都噤了声。陶兮跳下屋檐，身体轻盈得像猫儿一样，回到自己那间雪洞般简陋的屋子。屋内连张桌子都没有，用一块木板草草铺在地上就当床铺。往上一趟全身骨头都硌得疼。

陶兮也不讲究，匆匆找了件破衣衫盖在身上，试图快些入睡，好怀念一下自己家里那个松软宽大的床铺。

也许是刚才的打盹中，从脑海深处拾起了那段遥远的幼时记忆碎片。亲爹做法，她难得的没有做噩梦，她梦见回到学生时期，身边围了几个满身烟味儿的混混，狗嘴还在说着污言秽语......她梦见自己正在胖揍他们，突然一个相貌俊俏、风度翩翩的年轻男人扯着她的耳朵，把她拎回家中让她做奥数卷子。

她撇撇嘴一脸不屑，伏在桌前骂骂咧咧，男人端进来一盘还冒着热气的麻辣小龙虾。

她立刻将那股怨气抛诸脑后，嬉皮笑脸迎上去，故意肉麻的拖长语调向他撒娇恶心他。男人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推开她的脸：“洗手，把嘴角的口水擦干净。”

老陈牌龙虾，那是她觉得最香的麻辣龙虾，独家品牌，绝无代餐。后来她开着车找遍了市内的所有店铺，也再找不到那样的滋味。

“陈老师......”

陶兮半梦半醒间喃喃道。

一阵毫无章法的拍门声将陶兮从美梦中扯出来，那人边狠劲儿砸着边喊叫，她的嗓子尖锐刺耳，扰得陶兮的心底迅速攀升起一股无名火，将睡意焚烧殆尽。

陶兮不紧不慢坐起来，缓了缓心神，将眼角的泪抹干净。随便理了理头发，反正这破草屋也没有镜子这样的高端货，应付两下了事。这才慢悠悠走到门口，将那两扇几乎要被拍散的门打开。

“有事吗，胡大姐？”

胡大姐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袄子，一条石榴红绣着点点黄花的裙子，发髻盘得一丝不苟，唇上竟还点了胭脂。因着要抛头露面，打扮得十分精细。人一精致起来，就连平时那大大咧咧的泼辣样子也收敛了起来，变得端庄稳重了。

门外的女人脸皮红涨，喘着粗气，没好气的问：“什么有事没事？今天初十，县太爷说了，村里还没改嫁的寡妇都得过去听着，你怎么还不去啊？”

陶兮伸了个懒腰，毫不在意：“上次我就跟张先生说了，我说要为我那死鬼丈夫守一辈子寡。县太爷来了又怎么样，哪条律法上写着，不让给丈夫守寡？”

“哎哟，你怎么这么倔呢，”胡大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现如今早不是那世道了，改嫁的女子多得是。咱大辰开国皇帝的容妃，不就是改嫁的吗？你瞧瞧你，年纪轻轻的，为一个早死鬼浪费，多不值啊......”

她对着陶兮的鸡窝头和惺忪的睡眼直咂嘴，痛心疾首地质问：“小桃啊，姐姐是过来人，劝你一句，你正值妙龄，长得这么天仙儿似的，要什么好儿郎没有啊？守着个死鬼没用，日子还是要过的......”

眼看着日头渐高，胡大姐急得刚抹了香粉的脸上沁出汗来，她自顾自拽着陶兮的手往自己家里拉，准备给她好好拾掇一下。陶兮也没言语，任由着她拉扯。

胡大姐将陶兮按在自己的梳妆桌前，用篦子篦掉她头上的干草渣子，陶兮一言不发，被扯到了头皮眉头都不皱一下。胡大姐看着镜子中俏丽的脸默默感慨，太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容貌，实在不该委屈在这个小村子里。

两个月前，陶兮突然出现在这个叫冷水村的南方小镇。她自称小桃，寡言少语，表情麻木平静，声称自己是北河那边逃难过来。

去年年关，北河遭遇百年不遇的暴雪，王朝近些年来灾害频发，大多数人能逃的都逃来了南方，有不少人都饿死冻死在半路上。小桃的丈夫染了风寒，死在半路上，只有她命硬一路向南，来到了这里。

有那不怀好意的曾试探过她，有人怀疑她是不是从哪个官老爷家里逃出来的姘头。因为她实在不像是逃难的贫苦凡人，即便是麻袋一样的粗布衣服，和凌乱的头发，也遮不住过分清丽的容貌，和白皙如雪的肌肤。

小桃不理会这些暗含着调戏的问话，只是接过大娘递过的饼，就着一碗野菜汤狼吞虎咽起来。吃完抹了抹嘴，就问村民要了间岌岌可危的破屋子睡觉，也不管周围还有几个男人，一头便扎进茅草堆睡了个天昏地暗。

村里的张先生长吁短叹地摇摇头，说这是失了神智，大约是男人死了，家也没了，经不住这变故。他在远近几个村子里德高望重，颇受敬仰，读过书也教过书，是个实打实的圣人。他让人将那间破房子粗略修缮一番，就让小桃住进去了。

陶兮淡淡开口，将胡大姐的思绪打断：“胡大姐，你是想把我头发剃了吗？”

胡大姐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梳着同一个地方，仿佛恨不得把头皮都篦起来。陶兮也没生气，挠了挠脸催促着她：“随便梳个得了，别让大人等急了。”

“你还知道啊？！”

胡大姐从镜子里瞪了她一眼，匆匆翻出身旧衣服给她穿上，又让她赶紧用盐擦了擦牙，这才拉着陶兮火急火燎地往张先生家赶去。

张先生家里有着全村最大的院子，平时他会在此授课，村里的孩子都被他教过识字，诵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时院内站着村里的妇女，叽叽喳喳的声音挤满了院落。张先生是个正儿八经老学究，将管家婆王妈推出来照看，自己在后院的书房内躲清闲去了。

院子摆着桌椅，一位身穿深靛色直裰的男子稳坐正中，年纪大约五十。额阔顶平，五官疏朗，身姿挺拔。他端起茶杯啜着香茶，时不时应付几句周围大婶儿的寒暄。直到听到胡大姐还未见人便穿透力极强的调笑声才放下茶，静候着那个火急火燎的女人出现。

“徐大人！”胡大姐见到他纳头便拜。

徐大人摆了摆手，言语随和：“今日我不穿官服，是本着邻居的身份来的，不必这样多礼。噢，桃娘子终于来了？”

他一双眼睛微眯了眯，将目光投在被胡大姐丰满身躯遮挡了大半，只留出一双眼睛的陶兮身上。陶兮从胡大姐身后转出来，朝他盈盈一拜，道了个万福：“徐大人。”

四周原本蚊子嘤嘤般的声音在徐大人开口后安静了下来，都看向陶兮。尽管她极力隐藏自己的存在，但即便身着朴素的衣服，那股气质仍旧超脱出尘，总有一种疏离淡漠感，与众人格格不入。

“我知道你要为丈夫守寡，不是非要逼你来。只是有些事，正好借这个机会，跟你说道说道。”他捋捋胡子，语气放缓了些，听着像是亲族长辈的劝慰。

陶兮沉默着点点头。

徐大人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向众人沉声道：“诸位乡亲，鄙人今日到访，是想跟大家说些要紧的事。去年年底，我大辰在西北又跟蛮子打了一仗，大家都知道，这仗输了。为什么输？个中缘由就不细讲了，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人少！我们足足比他们少了十万人，十万人对二十万人，怎么能打赢？那我们的人呢，都去哪儿了？

“我大辰建国两百年，风雨飘摇屹立不倒，靠的就是我历代明君的殚精竭虑——”徐大人双手抱拳，朝着天作揖，“那番邦蛮夷嫉妒我大辰繁华盛世，屡次进犯，我大辰好男儿抛头颅洒热血，奋勇杀敌保卫家园，我们牺牲了千千万的人，才护得大家能安居乐业！但是大家想想，再这样下去，我们的人早晚会拼完，不把那茹毛饮血的蛮子赶回到他们家去，我们岂能安枕？”

徐大人讲得面皮紫涨，双手颤抖指向北方，双眼发红，仿佛他面前就站着蛮夷贼子，马上就要挥剑斩杀之。他的情绪感染到了正瞪着眼认真听的小媳妇们，大伙都不住地点着头振臂附和。

“徐大人说得对！”

“对，不打赢蛮子，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曲大娘的小子不就是......”

“嘘！曲大娘还在这儿呢！”

同村的曲大娘被说到了伤心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徐大人叹了口气，向旁边的王妈使了个眼色，王妈会意，上前搀着曲大娘轻声安抚。

徐大人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润润嗓子。偌大的院内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微弱的抽泣声，气氛一时变得凝重。

胡大姐是个爱热闹的人，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她转头看向陶兮，陶兮毫无默契地垂着眼，神思早已游离到千里之外，留给胡大姐一个秀丽的侧颜。

胡大姐挠了挠头，磕磕巴巴地问道：“那，徐大人的意思是，我们也要上阵杀敌？”

“......”

徐大人轻咳了两声，复又开口：“我大辰还没沦落到，需要女子上战场的可悲境地。只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女子亦有责。国家需要人保护，田地需要人耕种。你们能做的，就是血脉传承。陛下说了——”说到这里他又双手举过头顶作揖，“凡是适龄女子，应尽早出嫁，产子可免一年赋税。每多一个孩子，朝廷赏赐米一石，布十匹。更有丧夫女子，不必固守成规，可再寻良人。”

周围的女人们面面相觑，小声讨论起来，有的脸上含笑，有的一脸忧虑，有的满含疑惑。徐大人完成这一番讲说，坐回椅子上，端起茶啜着。

“桃娘子。”他低头吹了吹茶叶，貌似不经意地说着，“你听完这些作何感想？我瞧着你平日里洁身自好，不甚和男子多话，是个很不错的人。你在这里面又最年轻，这样的年纪就要守一辈子寡，令人惋惜呀！”

陶兮掀了掀眼皮，飞速瞥了他一眼，心里早已明白了**分，这徐大人说话间频繁指向自己，其实一开始他的重点就在自己身上。先把自己这个刺儿头收拾了，才好给别人打个样。秉着皇帝旨意，县内适龄女子都已婚配，也算是一笔不小的功劳。

见陶兮低头不语，徐大人堆起笑容乐呵呵道：“这阵子本县思量，给你们张罗张罗。很快就到四月了，趁着春景之末，今年的迎神节要办一个‘桃花会’，届时方圆几十里的适龄适婚男女都可来赏花观景。你们呐，也可借着这机会，看看是否会遇到良人。陛下体恤黎民百姓，可不能辜负陛下的好意啊。”

他的话尾咬字清晰，隐隐透露着威压。陶兮扯了扯嘴角，慵懒的声音含着笑意：“大人，您刚才说了。皇上的旨意是‘丧夫女子，不必固守成规，可再寻良人’......对吧？”

徐大人笑道：“正是。”

“那就对了。”

“怎么对了？”

陶兮道：“皇上说的是‘可’，又没说‘必’啊？有意者可再寻，无意者，皇上也无强迫之意。”

徐大人似是没料到陶兮竟敢对皇帝的旨意咬文嚼字，怔楞在原地。

“大人熟读圣贤，自然知道，古人言：‘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陛下爱民，怜我等女子，令我们不必固守这些规矩。只是......亡夫对我仁至义尽，一路护我怜我，以致自身沾染顽疾，不治而死。我岂能有不为他守此生的道理？大人为我思量，我不胜感激，但我心已决，还望大人成全。”

这番言辞慷慨赤诚，引经据典，噎得徐大人无言以对，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他深呼吸了几下，抚了抚额头，似乎是头疼得紧，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上下打量着陶兮。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话，你还读过书？”

陶兮反应敏捷，故作无辜道：“啊？我能读过什么书啊？这不是张先生说的嘛，我经常路过他家，有次听到他在给学生们讲这些，就顺便记住了。”

徐大人挑了挑眉，松了口气：“哦，这样啊......”他还想再说什么，见陶兮低眉敛首，小心翼翼的样子，本着风度又不好说什么尖利的词，只好挥了挥手，满脸无奈：

“知道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众人各怀心事，散去各回各家。胡大姐和几个熟人聊了几句，见陶兮独自低着头往家走去，忙跟了上去。

“小桃啊，看不出你平日里闷葫芦似的，嘴倒是蛮利的。把徐大人一个读书人说得一愣一愣的。不是，你还真打算守着你那死鬼丈夫啊？”

“嗯。”

胡大姐并未理会她的冷淡，啧啧称奇道：“你那死鬼丈夫究竟有多好啊，把你迷得现在都忘不了？难不成他是绝世美男子？又体贴人又痴情？哎哎，你就说说吧，到底是多好？”

陶兮揉了揉被她的大嗓门轰得发麻的耳朵，淡淡一笑并未回答。

这其中缘由陶兮是绝不能告诉她的。什么寡妇，什么短命老公，什么悲惨身世，都只是用来伪装的假身份罢了。

纯架空世界。陶兮在村里化名“小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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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催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