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们按照方子煮了一锅草药,又把它们加到草料里,病泱泱的绵羊吃了几顿,精神真得就的好了不少,许多小羊的鼻涕泡都不见了。
屋子里顿时挤满牧民,都说家人有类似疾病,请莲生给开方。
朱公他们不由对视一眼——之前请他们登门时可从没提过要给人看病。
羊比人还值钱?
莲生忙活半晌,午饭仅匆匆吃了几口,累得不想再说话。
盛凌云察言辨色的本事,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一见她那种心神不宁的神气,就明白她有什么私话要说,便对她道:“走!出去散步!”
莲生出门才轻声道:“哎,他们身上的气味实在吃不消,再闷屋里我就要晕倒了。”
盛凌云早就发现,这里不管老少,身上的棉袍、皮衣都有一股腥膻味儿。
估摸着这东西不可能经常拿来换洗,说不定还是祖传的。
爷爷传老子,老子又传儿子,而且牧民肯定连洗澡都很少,毕竟烧水太废柴。
正说话间,她们发现好多人拎着木桶“吭哧吭哧”朝外跑,里面都是热水!
她们拦住一个大嫂请教:“烧这个作什么?”
大嫂抹把额头的大汗:“外头的护城河冻上了,万一来了土匪,那不直接就踏过来吗?所以少主让我们把热水泼上去,再去凿冰,好让它速速解冻!”
等回到屋里,盛凌云请教朱公:“夫子是读书人,懂不懂那种那种方子?就是方士炼丹常用的,能洒在河面上遇水放热的药方?”
朱公脸色冷淡,摇头说不会。
她立即明白自己问错了人。
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多数把方士老道们看成邪门歪道,更不会擅长于炼丹。
最后还是乔楷毛遂自荐给开了张单子,上面都是易得的药剂,说只要洒在冰面上,再经阳光照射,冰面温度便会提高,也不易结冰。
想必那徽宗皇帝崇信道教,必然热衷于炼制丹药,赵老三作为最受宠信的皇子,通晓此术也很自然。
盛凌云拿了药方,刚要把它递给牧民,突然又将手收回来,笑说:“大嫂,我是有条件的,这方子不能白给。”
言毕,她俯身在牧民耳边说了几句,那大嫂抚掌笑道:“没问题!这事儿我做得了主。”
乔楷的方子果然很管用。
晚饭前,便有牧民大嫂过来喊女孩子们出来,随即把她们带到一个有烧火墙的矮屋,里面摆着三只热气腾腾的大水缸。
大嫂道:“我说话算数,水都给你们烧好了,尽管洗,不够再加!”
临走前大嫂还问:“要给那些男人也准备热水吗?”
盛凌云挥手道:“不用,他们不爱干净!”大嫂抿嘴道:“也是,他们不配!”
这通热水澡下来,每个人身上能搓出三斤泥,真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牧民很实诚,还给她们送来了沉甸甸的新棉袍,没点体格都能被压死的那种。
因为上面是5斤的棉袄,下面是3斤的棉裤,里面还给绷了羊皮。
棉布和棉花都是辽东的稀罕物,足见牧民的诚垦热诚。
几个人换洗一新,回到原先的屋子。
青玄拉下盛凌云袖子道:“注意到那个穿青袍的小子了吗?好像总在看咱们。”
莲生早就注意到了,因为乔楷的弟弟打来到这里,总不停朝她们张望,一副想过来又不好意思的样子。
此刻见她们焕然一新,少年再忍不住,立即来问:“你们都洗澡了?哪里有热水哇!”
莲生回答:“请牧民烧得啊!”青袍少年带着哭腔:“怎么不喊我!”
青玄笑说:“女孩子洗澡,喊你做什么?”青袍少年跺脚道:“我也是女孩啊!”
到了这个节骨眼,乔楷只好出来说实话,原来他身边这个半大小子是亲妹妹,为赶路方便才扮成男子模样。
盛凌云原先能猜到这位约莫是位皇子,没想到是个帝姬。
她连忙又请牧民帮忙烧水,等乔晚云梳洗打扮好再出来,果真是个清丽秀气的小姑娘。
晚饭丰盛的很,有位积年的老牧民全程陪酒。
大家略微寒暄几句,听牧民说那高永昌占据辽阳府城后,随即在当地渤海军民拥戴下起事,自称“大渤海皇帝”。
这才几天功夫,高永昌分兵攻城掠地,号称占领了辽东几十个州。
大家不由都感叹自己溜得快,否则被困在那异族人云集的辽阳城,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乔楷对牧民们道:“恭喜,你们渤海人复国了。”
年轻的牧民都哈哈大笑:“其实呢,我们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跟谁过不是个过?”
老牧民瞥他们一眼,颇有责备意味。
一位年轻牧民道:“大叔你别瞪我们啊,难道你不这样想?”
朱公没想到这里的渤海人对所谓的旧国复兴,一点兴趣也无。
听他说了心中疑问,年轻牧民道:“渤海人只有那么丁点,夹在南人、契丹人和女真人、西夏人当中,光靠自己怎么能活下来?你看吧,这位高永昌大王,他也不行!”
老牧民酒后也吐了真言:“俺们都不想打仗,也对复国什么的不感兴趣,反正能苟着就先苟着,以后的日子,以后再说吧!”
说完这句,他又转身特意叮嘱几位年轻牧民:“你们千万不要在少主跟前说这个,他弃了辽人的高官,千里迢迢地赶回来,最听不得你们这种丧气话。”
年轻牧民们诺诺应允。
盛凌云这才问能否卖些马匹给他们赶路用。
老牧民笑道:“这个我就没法子做主了,得我们少主点头!”
他们很快就见到了那位少主。系统为杨朴出具的简介是:
渤海大族,早年曾在辽国进士及第,后归降于金,为阿骨打重用。
盛凌云心说,原来这位是金人的重臣。
即便现在他还算冷灶,那她有机会也要烧一烧。
多交点朋友没坏处!
这时的杨大人还被牧民们喊“少主”,可她根本瞧不出他年龄,说二十可以,讲成四十也说得过去。
古人的大胡子,时常令现代人感到困惑。
杨朴对他们杀死辽国骑兵特别钦佩,况且莲生又治好了自己的羊群和牧民,他正愁改如何表达谢意。
毕竟,在这荒山野林中,和马比起来,钱才是最无用的东西。
“你们自己挑,想要哪匹都行,渤海人养马说不上最好,但肯定比你们宋人强许多,”杨朴很豪爽,就是这话听上去有些不中听。
小曹想争辩几句,被大曹以眼神制止。
宋人和这些牧民比确实不擅长养马放羊,也没什么好争的。
何况看上去那杨朴很为渤海血统自豪,说还准备去投奔高永昌,即使族中父老阻拦也在所不惜。
在他看来,高氏才是可以助渤海人血洗灭国之恨的草原真龙。
至女真人,杨朴则不以为然道:“无非是渔夫猎人而已!哪能和草原上的悍族媲美?何况女真人的马也算不上好,无非是仗着量多,奔袭途中一人能配三匹,累了就换,和人硬耗到底。”
话越是说得掷地有声,就越令人为这位热血青年后来投靠金人的行径感到好奇。
晚间杨朴宴请时,几个男人的话题也都围绕着草原上的局势展开。
盛凌云搬张马扎过来,抱膝坐在边上聆听。
杨朴说辽国东西狭长,目前他们所处的中东部,乃是最富庶的核心区域,辽阳城也位列其中。
至于西北、西南、东北那些零星的游牧民族,两百年来辽国一直分设招讨司管理,辽主的统治早就深入人心。
乔楷点头称是:“即便高永昌或者说女真人占上风,包括大黄室韦、达剌乖、唐古、忽母思在内的草原十八部也不会轻易改旗易帜。”
什么草原十八部,盛凌云从来没听说过,甚至连曹氏兄弟都露出鲜有耳闻的神情。
她心想,这位赵老三对天下大势确实留心,不是那种只知道享乐的纨绔。
漫漫的冬夜里,酒至半酣的牧民们或是聊天解闷,或是自弹自唱,时不时能听见悠扬的马头琴响起。
今夜杨朴的兴致颇高,听见乐器声便带头领舞,牧人们有人拉琴,有人伴舞,气氛十分热烈。
青玄也大展身手,来了段摇曳多姿的高丽舞。小曹看她跳舞,笑得眼睛都要没了。
乔晚云恢复女装后寸步不离兄长,更多的是小心观察、随处留意,不大说话也不大笑,完全不象个十几岁的女孩。
莲生则守着父亲,矜持,沉静,笑意盈盈。
剩余的人完全属于气氛组,只会呐喊和叫好。
这天晚上,一伙人闹腾到深夜,回屋的途中只见满天星斗在头顶熠熠生辉。
那种猝不及防的宁静,像是与世隔绝。
这种感受在早晨同样强烈,尤其是太阳将出未出时,窗外偶尔响起的狗吠,夹杂着脚下咯吱咯吱的踏雪声。
真是令人难忘。
他们匆匆吃完早点,就有牧民过来喊:“走,去选马!”
一想到快要能纵马奔向故土,众人心中都滋生起无限愉悦。
青玄还说她清早去压水时,发现井水是温的。小曹咧嘴问:“然后呢?”
青玄笑道:“说明春天要来了啊,哪怕地上还堆着雪!”
莲生说:“这叫‘春回地先暖,压水人先知’。”
乔楷听了这个注脚,朝她看了又看,连忙鼓掌说好。
他还对高丽国很感兴趣,路上问了很多青玄很多。
高丽姑娘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他们的显宗皇帝如何圣明,国内有武将作乱后,又如何被他一网打尽。
乔楷感慨道:“臣子但凡有了兵,就容易反。”
曹氏兄弟不以为然:“皇帝之侧,再无武将酣睡,皇权是踏实了,边疆却不安稳了。”
朱公捻须道:“可自古只有造反的武将,鲜有造反的文官。”
每人的立场都和自己的身份相关。
可见在朝局里,屁股决定脑袋是多么正确的一句话。
想起打小看过的《水浒传》,盛凌云脱口道:“朝廷没有悍将,但有奸相,比如蔡京童贯之类。”
几个男人脸色微变,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盛凌云有点后悔嘴太快,她直到现在也并没有深入角色,总把自己当成看书观史的网友。
于是看到什么都想发表下意见,全忘却已身处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接下来一定要管住嘴,不能乱发言、乱点赞!文字狱可是什么朝代都有的。
这次寻马之路,走了很久还没到,偶而才遇见牧民赶着如潮的绵羊经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回神,人和羊已不见踪影,只留下浓厚的羊膻味,还有牧人的口哨声。
终于,一行人来到片白桦林。
远远就看见一群长毛马正在雪地三三两两地聚着,或是雪中刨食,或是打闹,偶而的嘶鸣声响彻云天。
虽称不上高头大马,但看体格都称得上结实。特别是它们的脖颈上都挂着围脖般的棕白长毛,看着威风凛凛,和中原常见的马匹截然不同。
哪知就是这里的马,差点要了盛凌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