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只在瞬间,萧墨觉得自己可能叫出了声,也可能没有。
周围都是此起彼伏的惊叫怒吼,他即便嘶鸣,也未必能听清自己的声音。
修真界不止楚家四四方方的宅院,不止楚惊澜和心魔任务,死亡与血腥就这么猝不及防摊开在他面前。
一个在现代稳定社会中长大的人,眼睁睁看着活人被撕裂在面前,所有的平静都在这一刻被真正击碎了。
萧墨急喘了一口,他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已经窒息许久,心魔的呼吸很特殊,除非他刻意模拟,否则就连楚惊澜也只会认为他本就没有呼吸,那残破的头颅还对着他,眼已开始布上灰翳,萧墨发着抖,他想回识海,他不想去看,但他不得不去看。
这些并非虚假,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要入修真界,日后必然还会见到此等残酷的画面。
楚惊澜杀红了眼,剑身嗡鸣,已隐有剑意雏形,竹林松涛,清晨洁白的雾霭穿破重云,荡出血光,楚惊澜非是君子,苍翠的竹林锻出了一把杀人剑。
待两头妖兽尽数被诛杀,人人身上都添了新伤,包括楚惊澜,也包括无伤至今的苏白沫。
但他们都比再也无法前行的五个人幸运。
劫后余生,却已经没人提出掩埋可怜人的尸骨了。
因为此地不宜久留,第一次他们不听楚惊澜劝阻,执意要在血腥未散的危险地埋尸骨时,得到的结果是妖兽口下再添两条命。
楚惊澜擦了擦脸上的血,眸子肃杀冷冽:“走。”
边家少主把苏白沫拉起来,苏白沫手臂上开了道不长的口子,边少主旧伤迸开,对他说:“别怕。”
苏白沫抖着手脚拽住他:“嗯,嗯……”
走出好长一段后,萧墨没忍住,回头望去。
视线已被身后不断越过的草木嶙石覆盖,无人收敛的尸骨仿佛也被层层掩埋,白骨萦蔓草,前路不知遥。
无数修士倒在登天的道路上,而在楚惊澜的终局里,他也会这样悄无声息躺在魔域深处,永远将视线停留在某一点上……
身后的尸身再也看不见了,萧墨重重吞了一口气息,哽得心肝脾肺都在疼。
生死一刹,这就是修真界的真实。
第四天,有人来了,有人死了。
第五天,没人再来,依然有人死去。
短时间内萧墨被大量死亡填压,他依旧不习惯,但身子渐渐已经不再抖了。
因为逃命的人连悲伤时间都显得珍贵,一闪而过的生命在活人头上笼阴云,他们顶着乌云也要朝前走。
萧墨一个仿佛身在局外却又身处其中的心魔,也在见证中慢慢变成真正的修士。
直到第六天,他们终于冲破重重阻碍,来到第三层核心区域,灵晶附近暂且安全,众人终于得以喘息。
只剩十二人。
看见灵晶那一刻,所有人眼中都爆发出光彩,但无人欢呼,因为他们太累了,大家都强撑着踏入核心区域,几乎立刻有人昏死过去,楚惊澜眼前阵阵发黑,找了个角落靠着石壁坐下。
他身上绷带被血和土染得稀碎,剑鞘被扔出去御敌后,再没找回来,他手已经因为长时间过度用力和紧绷发抖,但至始至终没松开过手中剑。
苏白沫在他不远处坐下,周围还有两个人一起,但是没有边家少主。
边家少主死了。
苏白沫哭过一阵,便再没提过他,毕竟死的人太多,活着的人也疲于奔命,没人觉得苏白沫哪里不对劲。
可旁边一个同样丢了青梅竹马的人,在歇息时,还会想起竹马的样子,偷偷抹眼泪,苏白沫却没有。
他有什么地方确实变了,或者说,他从前某些模糊不清的道路变得清晰了,苏白沫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楚惊澜的警惕心已经拉到极致,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拨动他神经,因此绝不肯让剑离手,除了杀戮,他精神已经趋于麻木,绷带要换,他便张嘴将手臂上的绷带咬下来,准备单手包扎。
满嘴的血腥泥泞,合着他杀意冷然的眼。
“楚惊澜。”
楚惊澜咬着绷带的动作停了停,看向跳到自己膝盖上的心魔小人。
“我给你望风,”萧墨说,“你把剑先放下,包扎好伤口再说吧。”
有人让他放下剑,楚惊澜握剑的手下意识绷紧,他咬着渗血的绷带,眸光冷冷和心魔对视。
心魔那双又小又黑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但倔强又坚定地与他对望。
灵晶此时黯淡无光,周围有低低的啜泣声,秘境的天光遥远恍惚,在少年人们身上投下阴影,楚惊澜坐在阴影深处,容貌俊冷,神情晦朔。
片刻后,他僵硬许久的手指动了动,一点点,艰难地松开了染血的剑柄。
楚惊澜终于放开了手里的剑。
桎梏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萧墨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在楚惊澜的膝盖上,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帮他卷起绷带一角。
楚惊澜沉默地接过,他手不受控制在颤抖,松开剑后,差点连绵软的绷带也要握不住了。
给血肉模糊的伤口重新上了药,换好新绷带,楚惊澜闭眼调息,萧墨则卧在他膝盖上,无言地看着灵晶。
三个时辰后,灵晶就会亮了,众人的回家的路也要开了。
楚惊澜避无可避的劫数也要来了。
逃命太久,长达三个时辰的安宁让弟子们先陷入了不真实的空茫,后是逐渐放松,而等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众人不可避免在期盼中焦虑起来。
楚惊澜调息到力气恢复大半后,便沉默地擦剑,下界弟子们的储物器空间有限,即便世家弟子也不可能往里面装金山银山,楚惊澜此行带了三把灵剑,折了两把,这是最后一把。
剑上也隐隐有了裂痕。
难熬的三个时辰过去,灵晶终于有了动静。
灵晶足有十米高,三米来宽,从地面延伸至高空,贯上通下,当它骤然爆开辉光,几乎要刺得周围人睁不开眼,但所有人都近乎疯魔死死盯着它,哪怕被刺得哗啦啦落泪,也不肯移开视线。
秘境要打开了,他们终于能出去了,终于!
暮山灵晶宛若古老的琥珀,橙光熠熠,宽阔的巨石内有数不清的符文飞速流转,盎然的道意充斥其间,沐浴在灵光里,连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就连楚惊澜也站了起来,一瞬不瞬盯着灵晶,牙关绷紧。
萧墨的情况却不太妙。
对众人来说宛若救世的金光,却照得他浑身黑雾丝丝缕缕散开,萧墨仿佛听到了不存在的滋啦灼烧声,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他从咸鱼变成了煎鱼,快被烤熟了。
但他死不服输趴在楚惊澜肩膀上,甚至不肯躲进他袖子里,避一避金光。
楚惊澜也发现了心魔小人周身被烤化的黑雾,蹙眉:“你回识海去。”
萧墨艰难出声:“暂、暂时回不去。”
萧墨咬牙盯住金光,忽的,他眼前一暗。
萧墨愣了愣,扭过头去。
楚惊澜的目光正一动不动停在灵晶上,没有分给萧墨丝毫,但他的手放在肩膀前,替萧墨遮住了光。
好像只是无意一个动作。
萧墨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他哽着嗓字,艰涩道:“楚……”
然而下一刻,楚惊澜愕然的神情和周围的惊呼打断了心魔本就低弱的声音。
“停下了?它停下了!?”
本该一举冲天,贯通天地的灵晶光柱居然中道截停,艰难攀在半空,在众人惊慌失措的眼神里,金光也没有放弃,一点点、一点点继续爬升,可就在这时,众人感受到脚下大地开始颤动。
不、不止是大地,还有天空!
楚惊澜猛地扭头:“徐二!”
徐家二少满脸血:“在算了在算了!”
徐家擅符箓阵法,他手指掐诀掐出了残影,双目被灵晶上的符文灼烧,淌下两行血泪,在地动山摇中崩溃卜出结果:“秘境要塌了!通道打不开!”
轰——
徐二崩溃的声音如同宣判死刑,绝望如正在崩塌的山石,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砸下,却那么渺小又无能为力。
苏白沫和其余人一样惊恐地睁大眼,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瘫软着跪倒在地。
怎么会,为什么,他们要死了吗?
本不该听见别人心声的萧墨忽觉心头鼓动,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在耳边响起,而周围人深沉的绝望和恐慌却化作看不见的灵力朝他涌来,甚至抚平了他被金光灼烧的痛。
香味,这些精神即将崩溃的人身上居然传来了特殊的香味,萧墨被熏得有点神情恍惚,好香,好舒服……
却有嗓音如坚冰霜雪,破开浓稠的香雾,激得萧墨神智一清。
巍巍山崖,只有楚惊澜一人站立,不动如松,他看着徐二,面上没有一丝绝望:“你有解法。”
不是疑问,是肯定句。
徐二对上楚惊澜古井不波的眼,却说不下去。
他抖了抖,胡乱抹了两把脸上的血,越抹越多,越抹越乱,最后自暴自弃停下:“……是,还有解。”
楚郁生和几个人几乎是立刻扑过来,他们受不起折磨了:“是什么,快说!”
徐二差点被他晃晕,直接不客气地一掌拍开楚郁生,他颤抖着,只看楚惊澜一个人,努力把舌头打直,让自己的话说清了。
“灵晶的灵力不够,却不会停,它会抽取秘境的力量来开门,但开门前我们就会先被崩塌的秘境砸死,除非抢先一步打开大门。”
苏白沫满脸是泪,呜呜咽咽:“要怎么做?”
都说了灵力不够,那还能怎么办?意识到正确答案的幸存者都一激灵,而后缓缓向楚惊澜看去。
缺什么补什么,答案是灵力啊。
徐二顶着楚惊澜的视线,忽地一拜:“若我能派上用场,我绝不推脱,但灵晶能吸纳的,非得是金丹期以上至纯至臻的灵力,楚、楚少主,我求你救我。”
所有人里,只有楚惊澜一个金丹。
苏白沫泪眼婆娑,迷茫看向楚惊澜。
楚惊澜束发的玉带有些松了,几缕黑发垂落在脸侧,他身后是攀爬的灵光和崩塌的山脉,他垂着眸子,声音异常平静:“我会如何?”
徐二跪拜在地上,咬着牙把字抖出来:“重则身亡,轻则、轻则丹田经脉俱毁,修为下跌。”
楚惊澜低笑了声:好一个轻则。
重则死,轻则废。
他三岁开始修炼,苦修十四载,在楚家这个吃人的地方护着母亲护着自己,凭的便是手中剑,若是成了废人,今后还如何立足?
但若什么都不做,他今日就会死在秘境。
徐二其实用不着求他,楚惊澜只要自己想活,他也就一个选择。
可即便明知正确答案就在眼前,脚步也不是那么好迈出去的,一身的修为,谁甘心说放就放?
“楚、楚惊澜,我也求求你!”
楚郁生踉踉跄跄跪了过来,脸上好不凄惨,但楚惊澜只是淡淡朝他一瞥,默不作声。
楚郁生被他寒霜淬雪的一眼看得脊背发凉,莫名有种楚惊澜正高高在上,抛下了他们所有人的感觉。
人在极度的恐慌和崩溃边缘受不得刺激,一丁点小动静就能让他们发疯,楚郁生本性就不是良善之辈,他跪下来求人是不得以,是屈辱,他都下跪了,楚惊澜还想怎样!
“你是不是不想救我?好啊我就知道,楚惊澜,你狼心狗肺,楚家对你要什么给什么,你却要对我们见死不救,你活该亲缘断绝、形吊影孤!”
楚惊澜平淡的视线骤然凝成冷剑,直直朝楚郁生刺来,楚郁生猛地哆嗦,一屁股坐倒在地,跟丧家犬似地蹬着腿,朝后狼狈缩出几米。
从来顺着他的楚五妹上来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祈求楚惊澜:“惊澜哥你别听他的,哥哥,看在我们血脉相连的份上,救救我,妹妹求你!”
兄弟姊妹?楚惊澜从不觉得自己有过。
他确实对楚郁生起了杀心,要不是楚家阻拦,当初楚郁生买凶杀他后,楚郁生就该是个死人了。
这一路上他没怎么护着楚郁生,但楚郁生自己利用别人,也躲得好,居然活了下来。
楚惊澜漫不经心想:真遗憾。
他若亲手杀了楚郁生,等其余人出去,楚家知道真相后,成为废人的自己和娘亲只怕再没有转圜余地,都活不了。
楚惊澜得把其余活着的人带出去,不然秘境里发生了什么,凭他一张嘴,外面的人未必信,还会觉得是他把人都杀了。
楚惊澜被楚郁生挑起的杀意渐渐平息。
楚郁生捡回一条狗命,不敢再吠,离楚惊澜远远的。
秘境崩塌在即,楚惊澜却没有动。
废人,废人……他从没想过这个词有一天会联系在自己身上。
楚惊澜捻着指尖,无意识抬手靠近了肩膀,直到指尖传来一点极轻的微凉。
楚惊澜默默偏头,看到坐在肩上的心魔小人,用双手捧住了他一根手指头,小人漆黑的身躯在不停打颤。
楚惊澜绷得死紧的脊背忽然就松了下来。
即将被废的人是他,怎么有人比他还害怕。
不管心魔出于什么理由在忧虑,是为了心魔自身利益也好,别的什么也罢,起码这一刻,楚惊澜的手不颤了。
他抬起手指,在萧墨小人的头上按了一下。
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转身,朝灵晶走去。
不管他们是庆幸还是大喜,楚惊澜都不想看。
苏白沫睁着眼,看到楚惊澜的动作,他心情虽然复杂,但庆幸和欣喜占了大多数,他知道自己有救了,怎能不高兴?
“我是在救自己。”
楚惊澜说。
萧墨靠近灵晶,身上黑雾乱窜,只有他能听见楚惊澜的声音,萧墨说:“我知道。”
你只是刚好也救了他们的命。
楚惊澜扔开剑,双指聚起灵力辉光,猛按灵墟穴,灵力在经脉迅速汇聚,沿肩颈入太渊,全身灵力不要钱地冲出,而后一掌拍在灵晶上。
正在艰难上爬的光柱顿了一瞬,下一刻,金光大盛,如饥饿贪婪的凶兽,疯狂汲取送上门来的食物。
楚惊澜经脉丹田被一把火点燃,他成了风雪里救命的火,焚身的柴,苍苍烽火,照稀同光,楚惊澜的眸子仿佛也被点着了,亮得惊人。
不知是不是金光焚烧心魔的原因,萧墨脏腑间也热得厉害,半是疼,半是涨,仿佛海水倒灌入小溪,膨胀得要炸开。
楚惊澜的灵力澎湃到极致,识海里月光大盛,月亮仅剩的缺口一点点补全,竟是在极致的燃烧中碰到了元婴的门。
眼看要月全月圆,但却在最后一点距离上停住了。
银白的月亮如镜中倒影剧烈波动起来,水纹一圈圈荡开,在空中拍起惊涛骇浪,嘭然巨响,识海中的月亮被震了个粉碎,化作点点星屑尘埃,扑簌簌从空中落下,落到枯木枝头,落到湖水之中。
银白的萤火在枝头最后闪了闪,无力地黯淡下去。
楚惊澜丹田尽碎,经脉俱裂,一口血喷在灵晶上,往后倒去。
金光大盛,贯彻天地,在秘境完全崩塌前,大门开启,把所有还活着的人笼了进去。
外面察觉不对的长老们早已等候多时,大门开后,绚烂的霞光如来时路,只是去时都意气风发,归时浑身浴血,惨烈悲兮。
不少人都是摔出来的,只有楚惊澜,仿佛有人托了他一把,让他平稳落地。
楚惊澜竟还没有晕过去。
灵力流逝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他只剩下疼,五马分尸的疼,血肉仿佛都被割开,他艰难的动了动手指,却什么也没能做成,什么也没能看清,就彻底陷入黑暗里,昏死过去。
与此同时,他的识海中黑雾疯狂涌动,裹挟着刚被扯回识海的心魔,萧墨修长的四肢蜷缩收紧,抱膝而卧,他闭着眼,与黑雾半浮在空中,眉心红莲大盛,睫羽战栗如蝶翼,挣扎着想要苏醒。
萧墨衣衫不见了,如婴孩般不着片缕,本该完整的身躯此刻却残破不堪,身上有大片的空洞,只在边缘留下一点金光灼烧的影子。
黑雾丝丝绕绕缠上他的躯体,裹成了一个茧。
楚惊澜推上去的修为在元婴门口碎成虚无,一落千丈,但身为他影子的心魔却盈满海水,去势不减。
雾茧从四肢百骸将力量灌进萧墨身体,一点点修补他的驱壳,缺失的肉身渐渐丰盈,莹白如玉,温润细腻,不见任何伤痕。
萧墨紧皱的眉心和颤抖的睫羽也渐渐被抚平,漂亮的面孔安稳下来,在沉睡中看着是那么单纯动人。
黑发披在他白皙的背部,软软垂至腰窝,黑白分明,美得让人心惊。
邪魅昳丽,却又纯粹无比。
须臾,萧墨轻哼一声,悠悠转醒。
他眼中还带着茫然的迷雾,氤氤氲氲,水波潋滟,但漆黑的眸子划过暗红微光,无意识勾着黑雾绕行身侧,魔意满盈。
道人堕入深渊,妖魔盈盈升空。
心魔元婴大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