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小虎,过来。”
冬丽虎着脸坐在沙发上。
屋里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过,钱小虎轻快从屋里走出来。
“妈妈,怎么了?”
冬丽紧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走路姿势不对,答应的语气不对,面部表情也不对。
但冬丽没立即上去揪住这孩子的领子大声质问“钱小虎去哪儿了”,相反的,她仍然坐在沙发上,眼神不善,却不敢轻举妄动。
“你就站在那,”冬丽指了个离自己三四步远的地方,“听题。”
钱小虎闻言歪歪脑袋,脸上露出个不谙世事的微笑。
却让冬丽觉得毛骨悚然。
这绝对,绝对不可能是……!
她的目光追着对方的身影,直到对方听话地在她刚刚指定的地方站好,心里才稍有平静。
“我的生日。”
“229。”
“和你爸的关系。”
“你俩不是离婚了么。”
“你赵阿姨最喜欢吃什么?”
“是朱阿姨,妈妈。而且她说过她没什么特别爱吃的。”
冬丽瞳孔不自觉地缩了缩。
对答如流,完全准确。
这,这……
钱小虎还是在她面前站着,姿势都没变过。
说话如她期待的那般字正腔圆,站姿也如她所愿的笔直。
可是……可是……
冬丽浑身都在冒冷汗,他明明就不是钱小虎!明明就不是!!
还有怎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既然他不是钱小虎,那就一定会有什么能让她抓到有用证据的破绽!
“你,你给我滚去把盘子洗干净!每天吃完都不刷!你等着谁伺候你!”冬丽咬牙,挑了个平日里她给钱小虎“任务清单”里最轻松的一个说出来,只是语气颇为底气不足,倒有几分色厉内荏的味道。
如果这是个假冒的,绝对会……会……
可对面的钱小虎冲她甜甜一笑。
这笑容落在冬丽眼里,简直像魔鬼索魂。
紧接着,冬丽听到魔鬼对她温柔地回应道:
“没问题的,我这就去洗,妈妈。”
.
“真的……没问题吗?”
火车站人流熙攘,钱小虎能傍身的只有背上背着的瘪瘪小书包,和身边认识了不到三个月的新朋友。
愈是快进站,钱小虎就愈是一步三回头,仿佛后面跟着什么很恐怖的东西。
青岸拍拍他的肩:“安啦安啦,你就放心好了,我之前就连她把你打出的伤都能给你快速治好,你现在怎么对我就这么没信心啊。”
钱小虎裹了裹有些干裂的嘴唇:“……没有。”
“那不就得了,”青岸垂在身侧的手里亮光一闪,再张手,上面已经躺了两张身份证,“咱们可真要走了。”
“再看看?”
他调侃似的询问钱小虎。
钱小虎的头这次摇得像拨浪鼓:“不了不了,好汉说走就走,说走就走……”
青岸伸出手揽住他:“那可不,说走就走!”
排着队到了安检处,青岸先一步刷着身份证进了站,钱小虎跟在后。
他还是忍不住回了一次头。
乌泱泱的旅人,声嘶力竭叫卖“蜂蜜莲子糕”的小贩,褴褛的乞讨者,不远处凋败的行道树,树边老式的建筑物,以及铅灰色的天空。
钱小虎大睁着眼,这一刻,他只想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嗅闻到的,全部刻进自己的脑海。
“别愣了!”青岸清脆的声音在前面招呼,“再愣就成化石了!”
钱小虎被他一嗓子嚎回现实。
学着身边人的模样,钱小虎把手里已经被攥热了的卡片扣在感应处,生涩地仰着脖子识别成功,一头扎向青岸。
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被他甩在身后。
这一次,他没再回头看。
.
“休息好啦?”
大汉给自己套了个松松垮垮的白背心,看到晃悠悠走出来的钱小钱,连手里的盘子都没放就闪到人跟前打量。
钱小钱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热切地关怀,当即有点儿不适应。不着痕迹后退一步:“嗯。”
没想到大汉把盘子就地往边儿上桌上一搁,伸手虚虚按住他的肩膀,把他连拉带推地送到旁边角落里的小桌子前坐下:“今天你不兴干活,你就这儿坐着瞅我们干,懂不?”
钱小钱张了张嘴。
“别给我整什么‘我能行,我还能干,我拿着你的工资不干活那我多尴尬’这乱码七糟的,你今儿要是非跟我僵僵,我就地儿给你开了你信不信!”大汉瞪着他,粗声粗气说着,话语里是不容拒绝的意味。
钱小钱和他对视了半晌,终于妥协般地笑了。
“成吧。”
大汉听了这回答,才闷笑着直起身,顺手在钱小钱头上揉了一把:“小孩儿该时候就别逞强,听话。”
本就因睡了一夜而乱糟糟的头发,被揉过后造型变得更加支楞八翘,钱小钱顶着鸡窝头,慢慢把自己摊在了小桌子上,心下默默喟叹一声。
……如果哪天他要被迫离开这伙人,他会哭的,真的会的。
.
桌洞残破的铁皮在视野里模模糊糊。
谢天谢地,钱小钱内心双手合十,他终于能把这段他从没参与过的剧情补全一部分了。
然而平日里甚是话唠的娜莉今天一反常态地沉默。
钱小钱勉强翻个身,轻声呼唤:“娜莉,娜莉?”
像是隔了许久,一个声音才隐隐约约传进他的耳朵。
“……小笔?”
钱小钱心中一喜,对方却开始继续说了起来,语气急切,连平日里的译制腔也都抛得干干净净。
“小笔,我现在明白币先生的那个条件了!是消失!会消失!都会消失……消失……”
娜莉的声音微弱且语无伦次,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恐惧。
消失?
“币先生与魔笔所说的时间正是半年期限!但他从没说过半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币先生的出现不会是巧合……不会是巧合……不会!”
语焉不详。
在沉寂了片刻后,钱小钱听到了娜莉对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小笔!”娜莉的声音终于弱到了几近听不清的地步。
但钱小钱敏锐地觉察到,那声音里带着哭腔。
是不甘与绝望。
他……也要消失了。
娜莉感受着浓稠的黑暗侵吞着自己的视线,知觉,与意识。
多么冰凉而粘腻,像飘摇在深海。
……深海?
娜莉又开始思索起这个不自觉浮现在意识中的词语——他从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但冥冥里,有声音在对他轻声述说,述说着这些陌生的词汇,它们曾经……似乎是自己极为熟稔的存在。
可是没时间了啊……娜莉那张由劣质塑料皮构成的脸上罕见地挂了一抹遗憾。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吧,币先生。
至少没让我在茫茫然里就耗尽这一生,不是吗。
黑暗愈加浓深。
娜莉又想到了魔笔初遇币先生的那个下午。
沸反盈天的氛围里,只有他义无反顾。
……也许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埋下了一条隐秘而注定的走向。
娜莉笑了笑,恐惧与不甘似乎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
——希望还能见到你们。
“……你的到来让我十分欢欣,但里面少不了的是币大哥的努力……”
那是个虽然暗哑且贱兮兮,却也很温柔活泼的声音。
也是个让钱小钱头疼了近三个月的译制腔。
钱小钱安静横陈在桌洞里,想。
应该……不会再听到了。
钱小钱再试着呼唤了几次娜莉的名字,果不其然如石沉大海。
清早的桌洞里死寂一片,与钱小钱略算熟识的橡皮和几支圆珠都在沉睡。
他忽然猛地把身子翻转向面对着桌洞深处的镜面。
如果娜莉消失了……
钱小钱面无表情看着脏污镜子里铅笔逐渐淡去的身影。
铅笔会怎样呢?
.
铅笔不会怎样。
钱小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却像只是为了完成这一个动作一样——坐在床尾,开始呆呆地数起从阳台外掠过的鸽子。
恍惚里钱小钱觉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从清晨持续到黄昏,而此刻他终于醒来,灵魂从孤寂中脱离,血液自冰冷里回暖,肢体由僵硬处舒活。
初秋步入冬季,不过短短几月,钱小钱却感觉像有三年般漫长。
愿此般漫长的季节不会再从他生命里醒来吧——时隔三月,钱小钱终于坐在了尚存夕阳余晖的房间里,安稳地看了一次冬季的日落。
娜莉,橡皮,魔笔,币先生……诸如此类,走马灯般从脑海里滑过,居然是清晰而深刻的。
钱小钱又无端地想到那个近几月里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屁孩……
是你吗,币先生。
“当然不是!”兰辉气急败坏举着锅铲从厨房里冲出来,挥臂一指已经跑出老远的中短发,“贺仙!你他妈不给我道歉你今天就等着我把我这盘东西喂给你吧!——哎哟我靠!”
“你老整什么幺蛾子,”大汉习惯性敲一下兰辉的脑壳,说话间耸了耸鼻子,小声嘀咕,“谁家下水道漏了?”
兰辉没听到后面这句,只闻得“幺蛾子”:“我给他看我的新菜!他问我是不是从马桶里捞的原料!贺仙他妈的会不会说话啊!!”
无端闻到太美味道的大汉:“……”
鼻子早已遭受荼毒的钱小钱:“……”
贺仙你怎么可以把实话说出来伤别人的心啊!
大汉周身的沉默快凝为具象化,隔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所以你的原料是?”
“喏,那些都加了一点儿,”兰辉一侧身遥遥一指墙根底下堆着的一溜装蔬菜的各种袋子,又掂掂另一只手里盛着不明物体的盘子,“味道虽然差了些,但比贺仙那鸟货每天吃的那乱七八糟的要健康多了。”
大汉:“……”
这看起来闻起来……似乎不仅仅是“味道差了点儿”啊。
肩膀一沉,兰辉转过头,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眼。
眼的主人同样平静无波:“兰辉我最后说一遍,你如果再、霍霍、我的菜,你就辞职——给我卖臭豆腐!”
*
“钱哥!你真让我们好找!”
几个面孔模糊的小孩儿绕着自己叽叽喳喳。
梦中的钱小钱拧拧眉,睡得很不踏实。
“父神想要见你……”
“不对不对,父神已经见过他了!”
“但是父神好像不记得他了呀……”
“那怎么不算是‘见过’呢?”
“下次父神再见到我们也会忘了提他的!”
钱小钱“看”到自己一拍桌子,“你们小声点儿。”
几个小孩儿一秒噤声。
钱小钱努力地“看”着,一二三……一共四个小孩儿。
过了许久,其中一个忽然怯生生开口:“那,那什么,你把我们全都忘啦?”
钱小钱没听到“自己”的回答。
“自己”只是歪着头瞧着那个说话的小孩儿,也不出声,就只是盯着。
“啊……你又要离开我们了……”有小孩儿贴到他身边拽住他的袖子摇啊摇,“你以后一定要经常跟我们讲讲话呀,我们每天都快无聊到生锈了!”
梦境中的钱小钱仍是沉默。
这什么东西?又把他当成谁了?
钱小钱的耳中隐隐忽忽飘进来几声破碎的“咯噌咯噌”,他猛地睁开眼,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中他的脸。
“嘶……”钱小钱的声音闷闷从黑影下传出来,靠,砸他鼻梁了。
一把把脸上盖着的东西薅下来,钱小钱才看清是本薄薄的书。
《青山记》。
“……”
钱小钱狐疑把目光投向床边的书架,这玩意儿搁那一堆书里夹得死紧,怎么自个儿跌出来了?
书架中,积着厚灰的宽阔字典背后,几个铜钱安静立着。
仿佛它们自始至终都在那里一样。
.
《青山记》是当初钱小钱要从家里搬出来之时,钱景硬塞给他的。
——是的没错,硬塞给自己,钱小钱时至今日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值得他硬塞的……有什么好值得自己收藏的。
墨色的书封,里面有着鬼画符一样的东西,除了封面“青山记”三个潦草的字,以及扉页因有类似索引的符号而可以勉强推知是目录外,剩余的内容连猜都猜不出来。
“你既然要走,这东西你必须得拿上!”那日里钱景见他推说着不欲拿走,竟开始急躁起来。
钱小钱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平日里伪善的父亲如此失态的一面。
必须拿上?
钱小钱还记得自己当时对钱景露出的那个表情,漫不经心里带着点儿犹豫,优哉游哉里带着点儿警惕,反正总归把对方逼得像被火燎了屁股一样。
“行吧,那我拿上。”
僵持了一会儿,钱小钱应下了钱景的话,垂着眼看他把那本小书三下五除二塞进自己唯一的行李中。
“哗啦……”钱小钱再次翻开这本被他扔在角落里已久的书,呛人的尘灰味儿扑面而来,钱小钱当即打了个喷嚏,眼角也带起一点儿泪花。
……跟之前没区别,该是鬼画符的地方还是鬼画符。
钱小钱似有所感抬头片刻,忽然从被子里伸出脚踢了那书架一下。
立在书架背后的几个铜钱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给我看这个做什么?”钱小钱手里拎着书,俯视着已经开始在地上来回蹦跳翻滚的几个铜钱。
“……你们要我给你们念这儿上的东西?”
铜钱停住了,刚刚还稍有滑稽的场面此时变得有些诡异。
“嗳,我可看不懂,”钱小钱撑着脑袋看了几个铜钱一会儿,把书顺手扔到了堆放杂物的小桌上,“不诓你们——我真看不懂!”
几个铜钱在地上来回滚动几次,最终跑到小桌的桌腿边原地自闭。
钱小钱对于它们这种“人化”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从桌上摸了手机,继续躺回床上灵感泉涌。
原以为此事便告一段落,等钱小钱中午想给自己做点儿鸟食凑合一顿的时候,一掀锅盖,不知何时藏进里面的铜钱立刻开始满场子兜起圈儿来。
钱小钱:“……”
像您这等“美食”,我还真是无福消受呢。
“你给我出来……”钱小钱小心翼翼伸手捏起在里面四处乱跑的铜钱,铜钱不甘心地在手指间挣扎着,最终还是被钱小钱的武力所压制。
解开米袋子,又一个铜钱掀起米从里面窜出来,和钱小钱的额头来了个“深情的吻”。
钱小钱对此置之不理。
……没关系,有钱小虎这个例子在先,他现在的忍耐力已经炼就到90%了。
90%的忍耐力在吃饭时候终于破功。
看着一头扎进眼前菜碗里的铜钱,钱小钱几近失语。
不是,不是!
卧槽!!
你在干什么!
钱小钱原本还算平和的表情一秒冻结,饶是如此,他还是压着步子去厨房取来勺子把铜钱从菜里挖出来——甩进垃圾桶里。
下一秒系袋,扎紧,开门,顺着垃圾通道,扔。
这招果有奇效,哪怕那铜钱开了智,也不能轻易撞开塑料袋,更遑论从垃圾道里往上跳了。
正所谓杀鸡儆猴,钱小钱度过了一个堪称平静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