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车的骨架在河滩上傲然挺立,如同一头初生的巨兽,吸引了越来越多惊疑和希冀的目光。青云县残存的气息,似乎随着那骨架的拔高而悄然复苏。然而,希望的曙光刚刚显露,更汹涌的暗流已然涌动。
第五日清晨,沈砚刚在轮架下与李老木讨论完轮轴安装的细节,负责外围警戒的赵大,带着一个风尘仆仆、身着半旧吏员服饰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穿过忙碌的人群,找到了沈砚。
“大人!大人!”赵大脸色发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位是…是州府派来的秦县丞!”
沈砚心头一凛。县丞,一县佐贰官,地位仅次于县令。他赴任多日,这位本应坐镇县衙的二把手,竟直到此刻才露面?而且…州府派来的?
来人约莫四十岁,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吏员袍,沾满泥点,显出长途跋涉的疲惫。他眼神锐利,带着审视,匆匆扫过热火朝天的工地和那巨大的轮架,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震动,随即收敛,对着沈砚拱手行礼,姿态不卑不亢:“下官秦怀安,奉州府之命,赴任青云县丞。路途遭雨阻隔,姗姗来迟,望大人恕罪。”
“秦县丞一路辛苦。”沈砚还礼,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的审视,“县衙诸事繁杂,秦县丞来得正是时候。”他心中警铃微作。此人步履沉稳,眼神精明,绝非庸碌之辈。州府派他来,是协助?还是…掣肘?
秦怀安开门见山,语气凝重:“沈大人,下官途中听闻大人于青云河畔大兴土木,造…水车?”他再次瞥了一眼那庞大的轮架,“大人爱民之心,下官钦佩。然…下官刚在州府交割文书时,听闻一事,不得不报!”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急迫:“都水监莫大人,不日将巡视本州河道汛情!其…其行辕,极可能顺道莅临青云县!”
都水监!主管全国河渠、津梁、舟楫、漕运的中央机构!其官员巡视,对于地方而言,非同小可!
沈砚瞳孔微缩。他立刻明白了秦怀安的潜台词:你一个下下等的荒僻小县,县令不在衙署处理政务,反而带着一群泥腿子在河边鼓捣这前所未见的“水车”,这要是被都水监的大员撞见,轻则被视为不务正业、劳民伤财,重则可能被扣上“擅改河道”、“僭越规制”甚至“图谋不轨”的帽子!尤其是在这百废待兴、新帝登基不久,朝堂各方势力都瞪大眼睛盯着地方的时候!
“莫大人?莫文渊?”沈砚迅速在记忆中搜索前身留下的朝堂信息。此人似乎并非核心权臣,但都水监职位特殊,且传言其为人…颇为刻板,喜好虚名。
“正是莫文渊莫大人!”秦怀安肯定道,脸上忧色更浓,“下官听闻,莫大人治水,最重‘循古制’、‘遵旧例’。大人这…这‘筒车’之法,闻所未闻,恐…恐难入其眼。若被其撞见,斥为‘奇技淫巧’、‘靡费民力’,甚至…奏上一本,大人前程事小,恐连累此间百姓啊!”他话语恳切,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衣衫褴褛、却干得异常卖力的民夫,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沈砚沉默。冰冷的河风卷过,带着上游潮湿的气息。他抬头望向青云河上游。连日阴雨虽停,但上游的天空依旧阴沉得可怕,厚重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都水监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而眼前这看似平静的青云河,似乎也在酝酿着更大的危机。他敏锐的水利工程师直觉告诉他,上游的降雨量,恐怕远超本地!
“秦县丞提醒得是。”沈砚缓缓开口,声音沉稳,“都水监巡视,确为大事。然,秦县丞请看,”他指向岸边那巨大轮架,指向远处龟裂的田地,指向那些眼中带着微弱希望、埋头苦干的百姓,“青云之困,在于水!无水,则田荒;田荒,则民饥;民饥,则县亡!循古制?遵旧例?古制旧例若能救青云,何至于今日十室九空,饿殍枕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此筒车,乃破局之钥!引水活命,就在眼前!莫说都水监,便是天王老子来了,这车,也必须造!也必须成!”
秦怀安被沈砚话语中的决绝和凛然气势所慑,一时语塞。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县令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并非鲁莽,而是一种洞悉全局后的破釜沉舟!再环顾四周,感受着工地上那股虽疲惫却异常凝聚的求生意志,他心中那点因“规矩”而产生的疑虑,竟开始动摇。
“况且,”沈砚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上游阴沉的天际,“都水监之忧尚在途中,而眼前之危,已迫在眉睫!秦县丞,你观上游天色,可觉异常?”
秦怀安闻言,脸色骤变!他也是读书人出身,对天象并非全然无知。此刻经沈砚点破,才悚然惊觉上游那片天空的阴沉厚重,远非寻常雨云可比!联想到连日大雨…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
“大人是说…洪…洪峰?!”秦怀安的声音都变了调。
“极有可能!”沈砚语气斩钉截铁,“上游多山,连日暴雨,山洪恐已汇集!若洪峰顺流而下,莫说这未成之筒车,便是两岸田地、甚至县城,皆在冲击范围!其势…恐怕远超往年!”
晴天霹雳!秦怀安只觉得眼前一黑。匪患未除,饥荒正烈,如今又添洪峰之危?!这青云县,当真是被老天爷厌弃了吗?
“那…那该如何是好?”秦怀安彻底慌了神,之前的沉稳荡然无存。他只是个佐贰官,处理日常庶务尚可,面对这等天灾,顿时手足无措。
沈砚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灼热的战意:“祸福相依!洪峰是灾,亦是运!”
“运?”秦怀安愕然。
“对!运!”沈砚指着那巨大的轮架骨架,“洪峰带来滔天水量,正是驱动筒车巨轮的最佳动力!然,洪峰亦是毁灭之力!若筒车未固,必被冲毁!若堤岸不牢,必遭水淹!我们需抢在洪峰之前,加固堤岸,完成筒车关键结构,使其能借洪峰之力,一举功成!”
他猛地转身,对着整个工地,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所有人!听令!”
“李老木!刘篾匠!轮轴、叶片、核心榫卯加固,不惜铁料桐油!今日之内,必须完成!轮子要能在洪水中立住、转起来!”
“王虎!孙狗儿!停止伐木!所有壮劳力,立刻沿河滩最薄弱处,打桩!垒石!加固堤岸!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石头、沙袋、木头!快!”
“赵大!带人骑马,沿河向上游探!二十里!三十里!务必探明上游水势!一有异常,火速回报!”
“秦县丞!”沈砚看向脸色煞白的秦怀安,“劳你坐镇县衙!组织城内所有妇孺老弱,拆门板!编草袋!搜集一切能堵水之物,运往河滩!同时,将城内百姓,向高地转移!以防万一!”
一连串指令如同疾风骤雨,瞬间将整个工地从“建设”模式切换到了“抢险”模式!人群在短暂的惊愕后,爆发出更大的混乱,随即在沈砚、王虎、孙狗儿等人的嘶吼催促下,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疯狂地运转起来!
壮汉们吼叫着冲向河滩低洼处,用简陋的工具疯狂地挖掘泥土、搬运石块;李老木赤红着眼,带着几个最得力的徒弟,围着那巨大的轮轴,将烧红的铁箍一层层套上关键节点,滚烫的桐油混合着木屑,嗤嗤地浇灌进每一个缝隙;刘篾匠则指挥着妇孺,将编织好的藤条箍圈用桐油反复浸泡,死死捆扎在竹筒与轮缘的连接处。
苏婉的后勤营地也瞬间变成了物资中转站。熬粥的大锅暂时熄了火,妇孺们被组织起来,疯狂地拆解着从城里运来的破旧门板、篱笆,用麻绳和藤条捆扎成简陋的“排桩”;草袋被飞快地填充着泥土和碎石,由半大的孩子们跌跌撞撞地扛向堤岸加固点。
河滩上,号子声、锤打声、呼喊声、水流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空气里弥漫着桐油、汗水、泥土和一种名为“恐惧”的味道,却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求生”的力量死死压制着。
沈砚如同钉在河滩上的一块礁石,在各个关键节点穿梭。他检查着轮轴的加固,指导着打桩的角度,甚至亲自跳入冰冷的河水中,用身体感受着水流的冲击力,判断着最危险的地段。
时间,在疯狂的劳作中飞速流逝。日头渐渐偏西。上游的天空,那片铅云越发低垂,隐隐传来沉闷的、如同大地低吼般的隆隆声,仿佛来自九幽之下。
突然!
“大人!大人!”赵大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地从上游方向冲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水…大水!遮天蔽日的大水!离此…离此不到二十里了!快!快啊——!”
如同死神的号角吹响!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河滩!
沈砚猛地抬头,望向西方。地平线上,一道浑浊的、由枯枝败叶和白色泡沫组成的恐怖白线,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咆哮着,奔腾着,向着这片绝望而挣扎的土地,吞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