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细密的雨丝依旧飘洒,青云河边却已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喧嚣。
王虎和孙狗儿带回来的消息,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当县衙“管一顿饱饭”的承诺随着晨风散开,残破的青云县城如同冬眠的蚁穴被惊动,吱呀作响的破门后,探出一张张惊疑、麻木、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渴望的脸。
最先响应的是那些本就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人。几个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老翁,拄着木棍,颤巍巍地互相搀扶着走向河滩;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背上用破布条捆着同样瘦小的婴孩,手里牵着稍大些、眼神怯懦的孩子,迟疑地跟在后面;还有几个半大的少年,肋骨根根分明,眼中却闪烁着不安分的野性和对食物的极度渴望。
河对岸,王虎带回来的消息更富冲击力。“新县令要造水车引水活命”、“管饭”、“优先浇灌柳树屯田地”、“水车还能挡土匪”!这字字句句都戳中了柳树屯村民最深的痛处和渴望。天还未亮透,十几个皮肤黝黑、同样面有菜色却明显带着一股剽悍之气的汉子,在一位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族长带领下,趟过冰冷的河水,沉默而坚定地来到了工地。他们手中还拿着简陋的锄头、铁镐,眼神中充满审视,也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小小的河滩,瞬间挤满了人。老弱妇孺,精壮汉子,还有几十双充满饥饿和希冀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站在高石上的沈砚身上。
沈砚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水汽和人群散发的复杂气息涌入肺腑。他扫视着下方,目光沉稳有力。
“诸位青云、柳树屯的父老乡亲!”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和嘈杂,“本官沈砚,新任青云县令!今日召大家前来,只为一件关乎我们所有人身家性命的大事——造筒车,引河水,灌田地!”
他指向河边堆放的木料、铁料、桐油、麻绳,指向正在紧张测量放线的李老木和刘篾匠:“材料已备,图纸已成!然此物巨大,非众人合力不可为!本官在此立誓:凡出力者,无论男女老幼,一日管一顿饱饭!待筒车建成,河水引入,按出力多寡,优先灌溉田地!此车,更是我们抵御黑风寨的一道屏障!”
“管饱饭”三个字再次点燃了人群。饥饿的肠胃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说服力。柳树屯的老族长颤巍巍地上前一步,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沈砚:“大人!此话当真?真能引水浇田?真能挡…挡住那些天杀的?”他身后的汉子们也握紧了手中的农具。
“当真!”沈砚斩钉截铁,“十日为期!筒车不立,本官自请罢职!诸位若信我沈砚,便请留下,各尽所能!若不信,此刻便可离去,本官绝不为难!”他目光坦荡,毫无回避。
短暂的沉默。柳树屯的汉子们互相看了看,又看向老族长。老族长拐杖重重一顿泥地:“好!大人既有此心,我柳树屯几十条命,就交托给大人了!儿郎们,抄家伙!听大人号令!”汉子们轰然应诺,声震河滩。
青云县城的妇孺老幼见状,也纷纷向前涌动,眼中燃起微光:“大人!我们也能出力!”“我…我会搓麻绳!”“我力气小,能搬点小东西!”“我…我能烧火做饭!”
“好!”沈砚精神大振,“李师傅!”
李老木早已按捺不住,立刻上前,沙哑着嗓子开始分配任务:
“柳树屯的壮劳力,跟我来!伐木组,去上游寻笔直硬木,伐倒拖回!轮架组,跟我处理主梁,开榫打眼!”
“刘师傅!”
刘篾匠也大声道:“手脚麻利的妇人、半大小子,跟我来!篾工组,剥藤皮、捶打藤条、编织箍圈!竹筒组,挑选老竹,按尺寸截断,打通竹节!”
“王虎!孙狗儿!”
“在!”
“你二人为工头!王虎负责伐木、轮架两组的调度和安全!孙狗儿负责篾工、竹筒两组,并协助苏夫人管理后勤、分发饭食!”
“赵大!你带几个机灵的半大小子,负责巡视河滩,看管物料,防止丢失损坏!同时警戒外围,留意黑风寨动向!”
“苏婉!”沈砚看向一直安静站在后勤物资旁、默默整理米粮的妻子。
苏婉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郎君放心,后勤诸事,婉儿定当竭力!”
一道道指令清晰下达,原本混乱的人群迅速被组织起来,如同生锈的机器被注入了滚烫的蒸汽,开始笨拙却有力地运转。河滩上,斧凿声、锯木声、捶打藤条的砰砰声、妇孺的交谈声、汉子的号子声……各种声音混杂着雨声,奏响了一曲艰难求生的交响乐。
苏婉的后勤营地设在河滩稍高处一处背风的石崖下。几口从县衙和附近人家搜罗来的破铁锅已经架起,下面燃烧着湿柴,冒着浓烟。几个手脚还算利落的妇人,在苏婉的指挥下,正小心翼翼地量出糙米、碎麦和豆子,混合着清洗干净。她们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生怕浪费一粒粮食。浑浊的河水被舀入锅中,米麦豆粒在滚水中翻腾,散发出久违的、令人疯狂的谷物香气。
沈砚没有留在高处指挥,他挽起袖子,径直走向最繁重、最需要技巧的轮架组。巨大的榆木主梁需要精确的榫卯对接,这关系到整个筒车的核心稳定。他拿起墨斗、角尺,亲自划线定位。汗水混着雨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木料上。他时而与李老木激烈讨论着某个节点的受力,时而亲自操起沉重的斧凿,示范着下凿的角度和力道。那专注的神情,熟练的动作,让周围原本对他年轻书生身份心存疑虑的柳树屯汉子们,眼神渐渐变了,从审视变成了惊讶,最终化为深深的信服。
午时,当第一缕浓郁的、带着咸肉丁香气的粥香弥漫整个河滩时,所有的劳作声都停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如同饥饿的狼群,齐刷刷地投向石崖下那几口翻滚着诱人泡泡的大锅。
苏婉站在锅边,神情严肃。她手里拿着一个由刘篾匠临时编织的竹筒量器。王虎和孙狗儿组织着人群排起长队,虽然混乱,却无人敢哄抢。每个人,无论是挥汗如雨的壮汉,还是搓麻绳搓得手指出血的妇人,亦或是颤巍巍搬了几块小石头的老人,都分到了一竹筒浓稠滚烫、点缀着零星油花和咸肉末的杂粮粥!
捧着那滚烫的竹筒,感受着食物沉甸甸的分量和香气,许多人眼眶瞬间红了。一个柳树屯的汉子猛灌了一大口,滚烫的粥烫得他龇牙咧嘴,却咧着嘴,流着泪,含糊不清地吼道:“值了!这力气卖得值了!”更多的人沉默着,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吞咽着这来之不易的饱饭,仿佛要将每一粒米、每一滴油都榨出生命的能量。
沈砚也捧着一竹筒粥,和苏婉并肩站在石崖边,看着下方狼吞虎咽的人群。他喝了一口粥,粗糙的麦麸刮过喉咙,却觉得无比甘甜。苏婉轻声道:“省着用,这些粮…最多只够支撑七八日。”
沈砚目光投向远处,青云河上游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沉而坚定:“七八日…够了!筒车必须立起来!立起来,就有活路!”
下午的劳作,气氛截然不同。腹中有食,身上便有了力气。号子声更加响亮,斧凿更加有力。李老木在沈砚的协助下,终于将两根巨大的主梁用复杂的榫卯结构牢牢拼接在一起,巨大的铁箍在关键节点烧红套上,嗤嗤作响,如同为这骨架注入了钢铁的意志。轮架的雏形,在泥泞的河滩上,巍然显现!
夕阳西下,雨终于停了。天边透出一抹短暂的、浑浊的橘红。疲惫不堪的人们带着满身泥泞和一种久违的、带着希望的充实感,陆续散去。河滩上,巨大的轮架骨架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正从这片绝望的土地上,缓缓站起。
沈砚和苏婉最后离开。看着那初具规模的骨架,沈砚长长舒了口气。苏婉轻轻握住他布满木刺和血痕的手,低声道:“郎君,明日…会更好的。”
沈砚反手握住她冰凉却同样粗糙了不少的手,望向青云河上游那片依旧阴沉的天空,眼中没有丝毫松懈:“明日…还有更大的难关。”
他指的,不仅是工程的推进,更是那隐藏在群山之后,如同毒蛇般觊觎着这片土地最后一点生机的——黑风寨。筒车一旦开始显形,便再也无法低调。他与时间、与饥饿、与匪患的赛跑,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