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府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河间府城激起了滔天巨浪。
**城西,苦水洼。**
恶臭熏天的污水塘边,低矮破烂的窝棚如同肮脏的苔藓,密密麻麻覆盖着大片洼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窝棚里,眼神麻木,只有苍蝇在嗡嗡飞舞。几个面有菜色的孩童,在污水中麻木地翻捡着什么。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病气。
突然,一队穿着整齐号衣的府衙差役(其中混着不少青云来的熟面孔),敲着铜锣,在几名吏员的带领下,闯入了这片死寂之地。
“府尊大人、沈同知有令!征召青壮流民!疏浚清澜江,重修水利!管饭!一日两顿稠粥!按日结算工钱!铜钱十文!或等值粮米!”
“家有病患者,可送至新设‘济病棚’,府衙延请郎中施药救治!”
“愿报名者,速至洼口登记造册!”
铜锣声和吏员嘶哑却清晰的喊话,如同惊雷,在苦水洼上空炸响!
死寂被打破了!
“管饭?还有工钱?”
“疏浚河道?真的假的?”
“官府…官府还会管我们死活?”
麻木的流民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微弱的、带着惊疑的光芒。管饭!还有钱拿!这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来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短暂的骚动和犹豫后,第一个枯瘦的汉子颤抖着举起了手:“我…我去!只要能给口吃的,让我干啥都行!”
“我也去!”
“算我一个!”
如同点燃了导火索,越来越多的青壮挣扎着从窝棚里爬出,涌向洼口登记处。登记处很快排起了长龙。负责登记的吏员和差役忙得满头大汗,但看着那一双双从绝望中燃起一丝生机的眼睛,也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与此同时,府衙组织的郎中(大多是征召来的本地坐堂大夫和药铺学徒)和衙役,开始在苦水洼边缘搭建简易的“济病棚”,用生石灰泼洒消毒,收治隔离发热腹泻的病患。虽然条件简陋,药材紧缺,但这举动本身,就传递出官府并未完全抛弃他们的信号。
**府城,各大粮行。**
沈砚亲自带队,秦怀安手持府令,赵大等精悍衙役按刀随行,气势汹汹地闯入城中最大的“丰裕”粮行。掌柜姓赵,正是赵氏旁支,见沈砚亲至,脸上堆着虚伪的假笑,眼神却闪烁不定。
“沈同知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赵掌柜躬身作揖。
沈砚面无表情,直接亮出盖着知府大印的府令:“奉府尊令,河间粮荒,民不聊生!特行‘平价粮引’之法!即日起,核定尔等粮行存粮数目!按府衙所定平价,每日售出定额于持‘粮引’之贫民!违令者,严惩不贷!”
赵掌柜脸色一变,强笑道:“同知大人明鉴!小店…小店存粮实在不多,这市价飞涨,也是迫于无奈…这平价…”
“不多?”沈砚冷笑一声,目光如电般扫过粮行后院紧闭的巨大仓房,“赵掌柜,本官给你两个选择。其一,打开仓门,配合核查,按令售粮。其二…”他声音陡然转厉,“本官即刻查封粮行!请账房!开仓验粮!若查实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按《大虞律》,主犯抄家!从犯流徙!赵掌柜,选吧!”
赵掌柜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看着沈砚身后那些眼神凌厉、手按刀柄的衙役(尤其是赵大那脸上刀疤的凶悍模样),再想到沈砚在青云县对付黑风寨的狠辣手段,心中那点侥幸瞬间被恐惧淹没。他毫不怀疑,这位年轻的沈同知,是真敢动手!
“开…开仓!配合!小的全力配合府衙!”赵掌柜双腿一软,差点跪倒。
同样的场景,在城内各大粮行上演。沈砚雷厉风行,手段强硬,抓了几个平日里跳得最高、民愤最大的中小粮商,当众宣布罪状,抄家封铺!所抄粮食,立刻运往府衙设立的“平价粮铺”和流民工棚!杀鸡儆猴之下,其余粮商噤若寒蝉,再不敢明面抗拒,只得捏着鼻子,每日按定额、按官府定价,出售粮食。
**清澜江畔。**
沉寂多年的河滩,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喧嚣。数千名从苦水洼征召来的青壮流民,在府衙吏员和工头的指挥下,如同开闸的蚁群,涌向淤塞的河道和荒废的沟渠。
“分段包干!挖深拓宽!淤泥运至岸边高地晾晒,日后可肥田!”工头们大声吆喝着。
“叮叮当当!”锄头、铁锹、简陋的竹筐扁担,成为了最有力的武器,向淤积的河道和荒废的沟渠发起进攻。浑浊的泥水被一筐筐挖起,抬走。虽然工具简陋,效率不高,但数千人同时劳作的场面,依旧壮观无比。
沈砚每日必至工地。他不穿官袍,只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脚踩草鞋,裤腿卷到膝盖,与工头、老河工一同勘察水情,规划疏浚路线。他亲自示范如何更省力地挖泥,如何打桩固岸。汗水混着泥浆,将他染成了一个泥人,但那挺拔的身影和专注的神情,却如同定海神针,让流民们感到安心。
工地的灶棚处,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浓稠的粟米粥,虽然依旧清汤寡水,但每日两顿,管饱!开饭的时辰,是工地上最安静也最富生机的时刻。流民们捧着粗陶碗,贪婪地吞咽着滚烫的粥,感受着久违的饱腹感,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每日收工时,吏员会按登记册发放当日的十文铜钱。那微薄的铜钱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是活命的希望,是尊严的微光。
苏婉也未曾闲着。她将青云县“藤麻工坊”的经验带到了府城。在沈砚的支持下,她在流民聚集区外围,设立了几处“妇孺工坊”。招募流民中的妇人和半大孩子,利用府城周边丰富的芦苇、蒲草资源,编织草席、草鞋、蒲垫等物。由府衙统一收购,或运往邻近州县售卖,换取盐、布、药材等必需品。所获利润,一部分用于工坊原料和工具更新,一部分则作为额外补贴,发放给参与的妇孺。虽然收入微薄,却让这些原本只能依附男人或等死的妇孺,也能靠自己的双手挣得一份活命钱,脸上也渐渐有了生气。
清澜江的河道,在数千双手的挖掘下,一点点变得通畅。荒废的沟渠,重新流淌起浑浊却珍贵的活水。点点新绿,开始在疏浚后露出水面的河滩和引水灌溉的城郊荒地顽强地萌发。
然而,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城北,赵氏庄园。
书房内,烛火摇曳。赵氏家主赵德坤,一个面容阴鸷、保养得宜的中年人,正听着心腹管家的密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那沈砚,手段狠辣!查封了李记、王记两家粮行,当众抄家!其余各家都吓破了胆,不得不按他的规矩卖粮…流民被他组织去挖河,还给工钱!妇孺也弄去编草席…苦水洼那边的病棚,听说还真救活了些人…老爷,再这样下去,粮价压不住,人心也要被他收买了!咱们的财路…”管家忧心忡忡。
“哼!跳梁小丑!”赵德坤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桌上,“以为有知府撑腰,有几分蛮力,就能在河间府翻天了?疏浚清澜江?想引水灌田?做梦!”他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寒光,“清澜江上游,伏牛山口那段最险的‘老龙背’,淤塞最甚,也最难疏通…听说,最近山里不太平,黑风寨的几位当家的,可是对断了他们财路的沈同知,念念不忘得很啊…”
管家心领神会:“老爷的意思是…”
“备厚礼!替我进山,拜会一下黑风寨大当家‘座山雕’!”赵德坤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告诉他,沈砚在青云坏了他的好事,如今又来河间府挡他的财路!这疏通河道的民夫…可都是现成的肥羊!还有那沈砚…他的人头,值千金!”
烛火跳动,将赵德坤阴狠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平静的河面下,致命的漩涡,已然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