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很快。
靠在墙角边打盹儿的小全子被擦着屋檐飞过的雀鸟惊醒,慌忙扶正了头上歪歪扭扭的帽子,预备着使唤底下人为那难伺候的圣上打洗脸水去。
小全子揉着惺忪的眼,缓慢推开那道厚重而冰冷的殿门,不想视线一投出,他当即被吓得跪倒在地,彻底去了残存的睡意。
“奴才、奴才给王爷请安。”
一袭深紫色朝服站在殿前的,正是昨夜前往军机处商议军事的摄政王。
摄政王看了他一眼,像朝露般冰凉凉的语气暗含着几分警告的意思,“进去好生伺候着。下次再这般散漫,当心你的脑袋。”
“是,是。”打着哆嗦的小全子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正准备爬进内殿,却听见了里头逐渐厉害起来的咳嗽声,像是里头那位主子又不舒服了。
说来也怪,早在昨晚,小全子就依稀听见了几声隐忍的咳喘,这可是从前都没有的事。
天下谁人不知这暴君力能扛鼎?即便多番遇刺,身子骨也照旧硬朗。不想前日落水后就连着病了两日,实在是太奇怪了些。
不过手里的活没法让小全子细细琢磨。他拍拍衣摆,又正了正帽子,这才准备往内殿里踏。却没想到本该呆在殿外候着的摄政王此刻竟然快他一步,像是比自个儿这个做奴才的还上赶着进去伺候一般。
伸了伸因为方才跪得太猛而发疼的膝盖,小全子朝着摄政王的背影轻嗤了一声。
“奴才命,迟早你也来当阉鬼。”
殿内。
扶灼靠在床榻上,绸缎似的黑发软软垂落至腰侧,遮住了略显苍白的面容,隐隐可见淡粉的唇。
他昨夜没太睡得着。
一来强行打着精神和系统交流了许久过了困劲;二来他自身的疾病反复个没停,闹得他睡不安稳。
在几番折腾又没有药物治疗的情况下,躯体的不适症状就更加严重了起来。
晨起清醒过后,恼人的咳疾再次卷土重来,折腾得扶灼的眼角脸颊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
这点点淡红虽然来得叫人不痛快,却恰到好处地将他素来因病气而苍白的脸色遮住大半,稀释了平日里的苍白清冷,显得红润而有温度。
漂亮得就像被冬日里第一束暖阳照亮的新雪。
但身体的不适到底还是让扶灼烦躁起来。他不大好受地蹙起眉心,正准备闭眼再休息一会儿,就听见系统轻声提醒道:【摄政王来了。】
扶灼皱了皱眉,不愿让自己这副虚弱模样被人看见,不料心中带来的烦闷情绪反倒激化了喉间痒意,又断断续续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即便他在平复后极力调整了呼吸,却依旧被薄纱下微微颤抖的肩颈抖露出了他方才的狼狈。
等他这阵子咳嗽过去,那站在身前的摄政王华师才端端正正地朝他行了个礼,“陛下今日身体不适,早朝可要免了?”
扶灼喉咙里隐隐堵着疼,索性没搭理他。
摄政王似乎并不在意,他粗黑的眉峰轻轻一挑,接受了这场无声的拒绝,转而问道:“听说,陛下昨夜寻死了?”
华师话音刚落,扶灼便感到一阵凉风自身后吹了过来,激得他打了个冷战。他抚着微凉的手臂,稍稍侧过身子,看见了被木杆支起一半的轩窗。
扭过头来,扶灼再次对上摄政王那双审视的眼。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低头喝了口茶,这才淡淡开口:“摄政王这是从哪听来的谣言?朕好端端的,自然不会也不必寻死。小全子呢?”
摄政王唇角轻轻勾起,对此不置可否。
转瞬而逝的笑容后,他看向殿外,外头候着的小全子当即像得了什么指示一般,带了几个双手捧着各类盆碗器具的奴才规规矩矩地走了进来,跪在扶灼身侧,“请陛下洗漱。”
饶是扶灼看过原文,也没想到这昏君的日常生活竟然奢靡至此,光是洗个脸刷个牙,便把各式玉石翡翠做的玩意儿全上了个遍。
换个不知道的人来看,估计以为这是在开珠宝拍卖会。
鬼使神差的,扶灼瞥了眼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摄政王。
此人心系百姓。经此一番后,必然更加看他不顺眼了。
扶灼正想着,被他偷看的人便在此时冷冷出了声:“大胆奴才,你可知罪?”
扶灼收回目光,莫名觉得对方这声呵斥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
他勾了勾唇角,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靠在一旁,安静等着下场好戏。
而被呵斥的小全子原本要起身去拿那琉璃碗,一听这话,吓得再次跪倒在地,顶着张发白的脸嗫嚅道:“奴才……奴才请摄政王明示。”
那跪地的扑通声听得扶灼牙酸,扶灼揉了揉眉心,把擦过脸的明黄色丝绸放了回去,蹙着眉道:“小全子,起来说话。”
“陛下莫要心慈手软。”华师朝他微微一笑,“这奴才夜半开窗致您着凉,又混账躲懒,险些误了早朝时辰……依臣看,一定要重重处罚,才好帮助陛下在前朝后宫立威。”
昨日那场见面尴尬又昏沉,几个照面过后,扶灼只觉得这摄政王是个不苟言笑的板正人,不过此刻间他突然一笑,反而多了些先前没有的邪气,能看出些内里藏的坏心思了。
这边二人刚沉默了一会儿,那边跪在一旁的小全子立刻把脑袋跟不要了的似的往下猛磕,“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奴才这就去慎刑司领二十鞭,自请罚去辛者库做苦力!”
扶灼淡淡瞥了他一眼,对摄政王随意调换这傀儡皇帝身边奴仆这一行为并不意外,也不愿多管,只是小全子嗓门实在是大,几句声声泣血的认罪也听得他的脑中浮出针扎似的刺痛。
扶灼轻吟一声,葱白的手指毫无章法地在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处乱按。
只是这副模样,落入旁人眼里则难免遭到误解。
“陛下身子不好,还是少伤神为妙,那奴才眼高手低,臣改日让内务府挑个好的过来。”摄政王看了他一眼,言语间存了些淡得能忽略不计的担忧,“臣稍后传金院判,今日早朝您就莫去了吧。”
扶灼将抵在太阳穴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
他无心操控权术,也甘愿当个傀儡皇帝——但至少得在他完整体验过成为这一国之君到底是什么感觉之后,才能心甘放手。
眼下他就想去上个朝,就想体验一番坐在龙椅上听众臣汇报是个什么感觉。
这样即便日后被几个主角整死了,也算没白来这一遭。
没理系统发出的人设偏离警告,扶灼平静地对上摄政王那双漆黑如墨的瞳孔,淡淡开口:“摄政王有心。但今日早朝,照去不……”
误字还没说完,扶灼的眉心便微微蹙起,整个人也怔愣在了原地。
——和摄政王对视的那几秒里,扶灼清楚地在自己的脑子里听见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与摄政王一般无二,还带了些许嘲讽似的冷笑,“昏君往鬼门关后走过一遭后,确实是和以往大不相同了。”
这是……?
为他束完发的太监轻声禀报了句什么,扶灼并没听清,却顿时如梦初醒般握住了那太监的衣袖,漂亮的眸子里藏着一道暗光:“你今年多大了?”
小太监突然被如此对待,惊慌得根本不知该往哪瞟,慌忙间倒是和扶灼的那双急切的眼对上了好几次,“回回回陛下,奴……奴才过了年便满十五了。”
脑海中空空荡荡,并无一点儿声音。
扶灼狐疑地碰了碰耳垂。
莫非真是错觉不成?
原来不是超能力。
心中漫出的可惜让扶灼轻叹一口气,丝毫没有掩饰脸上的遗憾之情。
这样想着,他又下意识地看向了华师的双眼,正巧后者此时也幽幽地望了过来,一双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的眼里看不出其中蕴藏的喜怒。
冷不丁的,那道声音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令人作呕。”
先前一闪而过的欣喜卷土重来,扶灼眼眸微亮,看来先前的那声“昏君”并非是他的错觉。
至于他为何听不见这小太监心中所念……
是他只能听见主角团的心声,还是这人方才什么也没想?
他琢磨不明白,索性直接召唤了系统,却不想系统支吾了半天后,也依然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看来是老天赏异能吃。
自觉捡到宝的扶灼既兴奋又困惑,忽而想起那金銮殿中还有能让他逐一试验的文物百官,于是没准备在寝宫内多作停留,起身往殿外走去。
只是扶灼这身起得有些急,全然忘了自己的足部还伤着,是而刚一站定,脚下便立刻传来一阵阵针扎般的痛感。
但扶灼常年生病,早就适应了那些时不时从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蹙着眉在原地缓了缓后,便预备像个没事人一样往殿外走去。
不料身侧的摄政王在此时拉住了他,“臣听闻陛下昨夜腿脚被碎片割伤,金院判也特地叮嘱过陛下少步行。臣已传唤轿辇,请陛下上轿。”
闻言,扶灼借着微微亮起的天光扫了眼昏昏沉沉的殿外,果不其然见着十几个在轿旁躬身的奴才。
这摄政王……说好听了是体谅君上,说难听了便是独断专权。原主将权力看得那般重要,心生猜忌倒是不奇怪了。
但在他看来,权当多了个尽职尽责的臣子罢了。
白来的保姆,不要白不要。
扶灼微微一笑,欣然上了轿。
——————
扶灼越过众臣坐上龙椅,脸上神色没变,只是微微抬了抬眉梢。
小全子自请入了辛者库,站在他龙椅旁的便成了不苟言笑的摄政王。
华师如冰锋一般的目光扫过群臣,朗声说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原本如蔫茄子一般的满朝文武来了些精神,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这意思,便是无事可奏了。
扶灼对此并不意外。他轻轻放下了托在下颌处的手,开口道:“朕倒有一事,欲告知众卿。朕预备……将宫里的药奴尽数放出。”
他的声音很轻,带了些许大病未愈之人的无力,但却像一道惊雷般在朝堂上炸开,引起一阵不小的惊呼。
“可——药奴们不是为陛下试长生之药的吗?”
“摄政王集齐毕生所学,寻遍天下灵师才写出此等药方,陛下此举岂非将王爷的努力毁于一旦?”
“臣恳请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啊——”
扶灼支起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座下诸臣,在与一对他怒目而视的臣子撞上目光时,又听到了对方的心声。
那人说:“什么鸟皇帝,又要开始耍些见不得的把戏!老子就见不得这种假惺惺的样子,呸!”
挨骂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扶灼只怔了几秒,便想起了此人的身份。
镇北大将军,武臣之首,狄子澄。
这将军本也是一位保家卫国的忠勇之士,但原主不知缘何得罪了他,致使此人性情大变,最终加入了主角团,在敌军兵临城下之时主动打开了城门。
扶灼思索片刻,开始在人群里寻找文臣之首,长孙南。
长孙南此人是三代元老,对原主也算得上忠心耿耿。按原著剧情来看,即便这昏君是个无能庸才,长孙南也并未反叛投敌,只是因为恨铁不成钢,在数月后便告病还乡了。
扶灼将目光转向他,然而长孙南此刻深低着头,似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扶灼歪了歪头,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要出声唤他一句时,却见后者此时心有所感似的,缓慢地将目光移到了扶灼的脸上。
这回,扶灼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耄耋老人后,扶灼的心底冒出了一个模糊的猜想。
堂下的哄闹愈发严重起来,扶灼屈指敲了敲龙椅,面无表情地扫过台下众臣。
等到百官完全安静下来后,扶灼才道:“朕意已决。长生之事,”他看了一眼身侧的摄政王,“不过道听途说。况且命数自有天定,朕无意延年益寿,也不愿劳民伤财。今后不但朕不做此举,也严禁百官抓人为试药之奴,若有违背……”
扶灼冷了声音,“即刻削官流放西北,子孙后代永不得再入仕途。”
没去看堂下的官员们是何反应,扶灼径直出了宣政殿。
身后传来了紧跟着他的沉稳脚步声,扶灼下意识便道:“小全子,你去……”
话说了一半,扶灼这才反应过来,小全子已然去了辛者库。
他不大适应地看了摄政王一眼,后者却是笑吟吟的,“是臣思虑不周。晌午之前,臣一定将新奴送到。陛下若有事,吩咐臣也是一样。”
扶灼懒得去分辨他哪句是客气话,一边走一边说了起来:“那些药人,便把他们送出宫吧。有伤的让太医们医好,别留下病根,再多给些赏钱,若是有出宫无法营生的……放在太医院当学徒也罢了,但,不可做了太监。”
“臣明白。”摄政王不疾不缓地跟在他后头,倒真像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臣斗胆请问陛下,那名为萧樟的药奴……”
扶灼脚步一顿。
按理来说,这萧樟身为原书中扳倒昏君的重要角色,的确应该好好安置。
但此刻他的脑海中并没听见系统有关仇恨值增长过快的提醒,想来还处在红线以内。
思及于此,扶灼索性也懒得费那份心,只淡淡指了个大致方向:“便随他吧。他若想同你走也可,不过朕看他有些医术天分,若是去了你的府邸里,你也莫要埋没了他的天赋。”
华师的笑意僵了僵,“是。但臣想,天下最好的学医之地便在太医院,陛下若有培养之心,将他留在太医院做学徒也好。”
扶灼无意强硬安排人的去留,对这话没做出什么反应。只是往前走了几步后,忽又转过身来,“还有个人,劳烦你帮朕把他叫来。”
敛了笑意的摄政王垂眸看他,“请陛下吩咐。”
扶灼神色淡淡,道:“朕的新暗卫,于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