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风刮的很大很急,将院子里老旧的木门刮的吱呀作响。
偌大的房间里,零星放着几张椅子,几个神情似乎有些异样的孩童围坐在一起,有的憨笑,有的目光木讷地摆弄着手中的玩具。
窗子边,小许眠踮起脚,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上,安静地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落叶。
自打有记忆起,他就已经在这家福利院了。
院长说,据说捡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大风天,那天晚上天上的星子亮的出奇,还尚在襁褓中的他就这样出现在路边,明明身上都已经已经冻的青紫,却不哭也闹。
寒冬腊月的,换作其他婴儿在雪地里冻上那么久,估计早就没命了,谁知他却一点事没有,被人抱起来的时候还眨巴着大眼睛,冲着人甜甜地笑。
等长大些,他也比其他孩子更招人疼,杏仁般水汪汪的大眼总是笑成一弯月牙,奶声奶气地伸着手,巴巴地求人抱。
福利院的护工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凡是见过他的,就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他总是听到大人们低声交谈,说长得这么水灵的孩子,父母是怎么舍得扔的?
每当这个时候,许眠就会仿佛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把手心里皱皱巴巴的塑料糖纸一点一点抻直,再偷偷地放在鼻子下,轻轻地嗅闻起上面残存的糖果香气,似乎这样就能把眼里不知何时沁出的水珠一同吸掉。
他好像也是从这时候爱上甜食的,即使在寻常人家像糖果巧克力这类东西早已稀松平常,但对于许眠来说,这种“珍贵的零食”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被分发上小小的一块,他每次都舍不得全部吃掉,只舍得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其余的再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起来。
这也许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之后会如此嗜甜如命,毕竟年幼时不曾被满足的小小愿望,往往会在长大后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报复性补偿回来。
*
小许眠有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他没有妈妈呢?
每当他想要获得答案时,他就会跑到照顾他们的阿姨身边,仰起头,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委屈而难过地问:老师,我的妈妈呢?
而这时,对方总是会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回答他相同的答案:你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可能会有新妈妈来接你的。
小许眠不解,可怜巴巴地抱着对方的胳膊不肯撒手,继续追问道:“那新妈妈什么时候会来接我呢?”
对方轻轻拨开他,一边拖地一边随口答道:“总有一天会来的。”
小许眠懵懂而天真地眨着眼,掰着手指头认真地数了起来:“真的吗?那再等一个十天够不够呀,到时候妈妈就会来接眠眠回家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极轻的叹气,但福利院的人对待这个漂亮的小家伙总是格外耐心些,于是女人放下手中的拖布,用相对干净的那只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正准备用以往的说辞随便搪塞敷衍过去,但偏偏在对上面前这双充满希冀的漂亮眸子时,竟罕见地心软了。
像他们这个入不敷出,连志愿者都鲜少到来的福利院,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有好心人来领养呢?
她沉默了半晌,最终冲人指了指窗子,给小小的人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也许等到下雪的时候,你妈妈就来了。”
许眠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开心地跑到窗子旁,抬头望着外面四四方方的天,就这样守着窗子眼巴巴地等了起来。
他就这样一直等啊等,直到来年院子里的柳树再次抽条出嫩芽,直至一个又一个四季轮换,直到他渐渐长大些,才隐隐约约明白,他们这样温暖的小城,大概一辈子都不会下雪。
但守在窗子边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小小的他就这么看着花坛里的花开败了一茬又一茬,幻想着有一天,真的有一位妈妈会来接他。
许是上天垂怜,在不久后的一个春天,他想有一个家的愿望真的实现了。
*
许眠记得,那是一个暖洋洋的午后,其他孩子都在嬉笑打闹,他却蹲在一棵大槐树下,摆弄他收藏起来的糖纸。
直到一道身影出现在身后。
许眠歪过头,就见一个面庞有些苍白的美妇人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正微笑地看着他,目光温柔:“可以给我看看你在玩什么吗?”
许眠地点点头,乖巧地向他摊开手心的东西。
“哇,”身旁的妇人发出一声轻叹,“好漂亮的纸片呀。这都是你收藏的吗?”
女人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让许眠这个年纪的孩子下意识想要亲近,于是他眨眨眼,又小心地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一个塑料袋子,把里面珍藏的几颗糖果倒了出来,献宝似的呈给对方看。
年轻妇人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十分捧场地道:“这几个看起来更好看呢。”
许眠看了看她,小声道:“你也喜欢吗?”
“嗯?”女人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但还是勾着唇轻声哄他,“是呀,真的很漂亮,我也喜欢哦。”
谁料话音刚落,手心里就被轻轻放进一个东西,对面的小人眼睛亮晶晶的:“送给你。”
女人视线落向手心的那枚被抓的有些褪色的糖果,表情微微一愣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声音都有些发涩:“为什么送我呢?”
许眠腼腆地露出一对小虎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才慢吞吞道:“因为我喜欢你呀。”
女人终是绷不住,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湿润起来。
——宝宝怎么给我这个糖啊?
——因为我喜欢妈妈呀。
小孩子的喜欢总是那样纯净而不加掩饰,尤其是对于一个自小缺失母爱的人来说,这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剖白。面前这个漂亮温柔的女人让许眠下意识想要靠近,仿佛这样,就可以短暂而贪婪地体会到一段和“妈妈”相处的感觉。
而殊不知,他这句话,落在面前一位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耳中,何尝不是一种救赎。
面前的妇人眼泪一点点滑落,看的许眠也难过起来,笨拙地用小手想要去替她擦去眼泪。
而身后赶来的男人看到这一幕,心疼地想要伸手来扶她:“小妤!”
女人却没理会丈夫的呼唤,只是一把将人揽入怀里,
“跟妈妈回家,好不好?”
小许眠看不太懂她眼里复杂的情愫,当时的他只知道,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牵住他,走出了那个从小长大的院子。
*
直到被领到自己的房间里,许眠都还有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切感。
“这以后就是你的房间啦。”
身旁女人温柔而宠溺的嗓音将他从刚刚的恍惚感里拉回到现实中来,许眠看着眼前被精心布置过的漂亮的屋子和铺了满床的没见过的玩具,不敢相信地道:“......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对呀。”女人似乎察觉到他的局促,轻轻地揽着他的肩,把他带到床边,声音更温柔了,“这是我和爸爸给你准备的礼物,你拆拆看,喜不喜欢?”
二人正说着话,系着围裙的养父就端着盘子就从门口探出头来,笑眯眯地招呼道:“快,饭好了,先洗手吃饭。”
闻着厨房里传来的饭菜的香气,以及身旁的牵着自己的柔软的手,他好像从这一刻起,才意识到,他似乎真的有家了。
......
直到夜幕降临,他一个人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还在觉得这白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第一次拥有一柜子的玩具,第一次在不是节假日的日子里吃到肉,最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有了妈妈。
眼前的一切太过美好幸福,幸福的他根本不舍得也不敢闭眼,因为他怕明天早上一睁眼,会发现这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虚掩的房门在此时被轻轻叩响,一道温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眠眠,睡了吗?我进来了哦。”
女人轻轻推开门,缓缓走向床边,温声道:“宝宝一个人睡会不会害怕?”
她刚刚在房间和丈夫交谈了半天,担心这么小的孩子来了新家不适应,最后还是决定过来看一看。
床上的小人轻轻应了一声,眼睛亮亮地看着对方。
女人被他看得心都化了,干脆按灭了床头灯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睡吧,妈妈陪着你。”
“嗯。”小许眠乖巧地应了一声,乖乖闭上了眼。
黑暗中,一颗小脑袋悄悄往身侧的女人靠了靠。
一声极低的声音轻轻喊道:
“妈妈......”
*
一年后。
小许眠左手抱着个玩偶,右手抓着一束花,踩着拖鞋哒哒哒地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跑进来,嘴里嚷嚷道:“妈妈!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谁知刚到门口,就被一只手拦了下来。一抬头,就看见看见养父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嘘,妈妈在睡觉呢。”
许眠轻轻“啊”了一声,立刻用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乖巧地点了点头。
在得到养父的允许后,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
床上的女人轻阖着眼,面色透出些苍白的病态来,似乎睡的并不安稳。
许眠先是把刚采来的几朵黄色小花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这才轻轻趴在床边,乖巧地望向对面正在沉睡的人。
妈妈最近总是在睡觉,卧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隐约觉得和上次妈妈和爸爸的争吵有关。
印象里,爸爸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从不大声对妈妈和自己说话。
直到前些天,他第一次看见对方冲着妈妈发了火:
“你现在什么身体情况你自己不清楚吗?怎么经得起要下孩子!知道你想安安,我们不是去接了小眠回来了吗?”
女人沉默地低下头,掌心在顺着肚子抚了抚,声音哽咽:“......我知道,但是我舍不得。我总感觉是他回来找我了。”
许眠看见妈妈哭了,爸爸皱眉俯在她身侧说了很多话,说着说着,竟也落下泪来。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就见沙发上的妈妈看见了躲在门后的他,冲他招招手,轻声唤他:“宝宝,来,到妈妈这来。”
许眠一阵小跑扑进女人的怀里,学着平日里对方哄自己的样子,捧着她的下巴嘟起嘴轻轻吹了起来:“宝宝给妈妈呼呼,伤心飞飞,妈妈不难过啦。”
女人破涕为笑,“有眠眠在,妈妈一点都不难过了。”
养父也凑过来道:“眠眠怎么不给爸爸呼呼?”
谁知许眠把头往女人身上一歪,小脸一板发出一声轻哼:“才不要,爸爸是大坏蛋,刚刚对妈妈说话那么大声。你要和妈妈道歉我才能给你呼呼。”
夫妻二人都被他可爱的模样逗的笑出了声,气氛一下子缓和起来。
“好,我和妈妈道歉,”男人轻笑着挨着两人坐下,“这下可以给我呼呼了吗?”
傲娇地小人这才照着男人的脸亲了一口。
然后他就记得妈妈像往常一样摸了摸自己的头,温柔道:“眠眠想不要想要个弟弟呀?”
他记得当时自己脆生生地应声:“想!妈妈要给我生个弟弟吗?”
“对呀。眠眠以后要保护他哦。”
“妈妈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弟弟的!”
身旁的男人似是无奈地看向他们,最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但自那以后,他渐渐地发现,妈妈的身体好像变得更不好了。
随着对方日渐隆起的肚子,他的妈妈似乎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仿佛被吸去精气神一般,整个人都变得虚弱,甚至到了后期发展到了需要日日卧床的地步。
他心疼地看着她愈发惨白的脸,心疼地吸了吸鼻子,眼睛红红的:“妈妈,你怎么了?”
女人轻笑一声,将他搂进怀里:“眠眠不担心哦,妈妈没事的。”
许眠没有吭声,只是轻轻把头贴在对方的肚皮上,默默掉起眼泪。
没关系,他会一直陪着妈妈的,他要一直一直和妈妈在一起。
直至那天夜里,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划破天际,他眼睁睁看着最爱自己的妈妈被一群人推上车。
记忆中关于妈妈最后的画面,是对方紧皱的惨败眉眼以及那大到吓人的肚皮。
混乱间,他也不知道是被人一同带上了车,他站在长长的走廊里,攥着妈妈给他买的娃娃等啊等,最后等来的,却是身旁男人的失声恸哭。
那时的他还有些小,还不太能理解医生口中的难产,他唯一知道的是,自那一天后,他永远地失去了那个会拉着自己手,温温柔柔地冲着自己笑的妈妈了。
而今后无数次回想起,许眠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不和养父一起劝劝妈妈呢?
......
所以,在当他看到眼前屏幕中几个醒目的“拟孕期”几个大字后,整个人几乎难以抑制地震颤起来。
视线每扫过一行字,他的身子就开始不自觉哆嗦一分。
——他会怀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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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