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野外破庙,深夜洗漱,孤男寡女,请他帮忙烧水,他从未做过这样伺候人的事。
元昭盘腿坐起来,仰头略带玩味地勾唇。
意思是,你确定?
陆小檀在他面前蹲下,抱紧双臂撑在膝上,定着一双浅黑的眼珠子跟他商量,“我可以自己烧水,公子可以为我做一回门神吗?我实在是害怕,不敢自己一个人在这庙里袒露身体,但是,方才身上沾了许多血,只是简单擦拭,如今一躺下去,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一点儿也睡不着,公子可怜可怜我吧。”
借着破窗外的三分月光,元昭看清她的脸。
总听人说女子的面容娇美如玉,她更像一张上品的宣纸,平整细腻、素净光洁,名家随意挥洒笔墨,便是从容错落的五官,铺展成一副清雅山水画。
处处都是浅的,唇色、脸色,连眉眼也不见得多黑,元昭想起来在灯下见过,她的瞳色像琥珀,盈盈泪光覆在上头一层,很是好看。
“公子不愿意吗?”陆小檀歪了歪头,苦恼道,“那如果,我去请求邓副将帮忙,能不能说我是你的内人,让他也听一听我的话?或是要吵醒遥姐姐,那样不太好,我怕她和娘娘嫌我麻烦。”
她在说什么?在她说到请求邓副将帮忙的时候,元昭就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竟然想让邓瑢守着她洗漱,只见过一面的陌生男人,她为何如此大胆?她一直这样,两年前的那夜,就是她主动来亲他,附在他耳边告诉他要如何成事,看上去很懂男女之事。
元昭这样想着,脸色有点臭,陆小檀还在等着他回话,满脸渴求,说她只要用热水擦一擦身,一点也不麻烦。
“公子还是不愿意吗?”她吃瘪地叹气,“那我走了,抱歉叨扰。”
“站住。”
陆小檀如愿让元昭挪动大驾,带着她在庙中找到一间门扉齐整的房间,元昭就在那门前院落擦石取火烧水。
她一直在旁边看,就觉得很奇妙,古人的生存技能太强了,两块石头一擦,火焰就窜起来了,看得出神的结果就是,元昭叫了她两声,才把一路抱着的烧水壶递给他。
只有那么一小壶热水,再多的没有了,陆小檀提着热水转进树后,元昭吸气背身,忽而听到柔柔的叫唤声:“公子,元昭,元昭。”
她怎能对他直呼大名,真的很没有规矩,元昭回身,陆小檀扒着门探出个脑袋:“我的靴子,全都湿透了,穿着好冷,你能不能帮我拿去火上烤干?”
见他不动,她脱了靴袜给他看脚,剥壳菱角似的白嫩,冻红的痕迹尤其明显。
“你看,冷死我了。”
“穿上袜子。”
元昭用树枝把两只靴子挑过来,支在火上烤,看着跳跃的火苗心情一直不是太爽利,母妃看起来与她亲厚,为什么没有教她规矩。
往后要他来教,感觉很麻烦。
一门之隔,陆小檀用布巾沾点热水,拿起来就凉了,擦在身上正好,只解开了右衽的系带,自领口伸进衣内。
穿着罗袜踩在地上,想到等会儿只要脱掉脏袜,就能穿上暖融融的靴子,心情美好,还有元昭,被她使唤明显不爽,但该做的一样没少,算是有绅士风范,在心里给老板又加了一分。
特别是在这种封建社会,能够做到尊重女性的人,她都愿意相信他的人品不错。
既然决定走武皇称帝的路线,未来几十年的合作伙伴,她希望是个好人,这样才不会太委屈自己。
等她擦完身体,神清气爽地推门出去,元昭说靴子还没干。
陆小檀陪他一起等,天边已经露出一点鱼肚白,看来今夜是不用睡了,风吹的刚擦完热水的身体有点冷,她又开始对元昭身上那件厚实的胡服外套动了心思。
“公子,辛苦你陪折腾了整夜。”
“没事。”把鞋子翻了个面。
“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呀?”
元昭想了想说:“母妃不能受冻,稍后我叫邓瑢快马回城,叫王府派侍卫和马车过来,若是路况尚好,今夜便能启程。”
“阿嚏——”陆小檀抱紧手臂,状似无意开口,“公子,我好冷啊。”
元昭瞥她一眼,“你先回主殿。”
“不要,那儿太恐怖了,我不敢一个人回去。”
元昭沉默了,陆小檀凑近他,也靠近火堆:“公子身边很暖呢。”
“小心。”火星子差点燎到她的裙裾,元昭拉她回来,大掌握住她肩膀,有点僵硬,也不看她,单手握住树枝转动翻烤鞋子。
陆小檀不是想要他抱,是想要他的衣服,但已经抱上了,不好再开口,而且,好像和衣服起到了一样的效果。
可能比衣服更暖,人类的拥抱,总是不一样的,在这样一个冷肃的风雪夜,算是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元昭的拥抱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她的后怕。
陆小檀放任自己待在他怀里。
过了会儿元昭想松手,她摇头揪住他的外套腰带,“不要放手,我冷。”
“靴子干了。”元昭干巴巴道。
陆小檀把靴子取下来,肩上的手一直没放开,她抱着靴子耸肩:“公子辛苦烤干的靴子,我怕沾到路上的雪水又变冷了,公子抱我回去,好不好?”
元昭黑沉沉的眼眸染上一些压迫感。
陆小檀分毫不退地仰头和他对视。
确定元昭的人品不错之后,她一直在探寻和他之间的相处边界。
如果元昭能接受,她就是娇气作精,往后在他面前,可以随性自由许多,若他反感,她还可以及时退回冰冷的上下级关系,往后就劳累点儿,把对王妃的晨昏定省、卑躬屈膝那一套,也用在他身上。
为了她自己的日子好过,她还是想要往他的底线上踩一踩的。
“公子,我说错了什么吗?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双膝一弯,元昭把她横抱起来,大步往外走,陆小檀脑袋抵着他的前襟轻笑。
之后的一天内两人不曾说话,在王妃面前就像不认识,连视线对上都不曾有,直到傍晚王府的马车来了。
回到洛阳,元昭直接入宫拜见皇祖父。
皇帝元叡七十有六,是齐国太宗元徽的第十个儿子,太宗晚年诸子夺权,相互屠戮,战乱频起民不聊生,魏氏联合其他大族一起把仅有五岁的元叡推上皇位。
这场政变成为七十多年来世家膨胀、皇权衰落的先声,皇帝元叡,终其一生逃不开“傀儡”二字,政治决断、宗族事务、后妃子嗣,全都身不由己,直到鹤发鸡皮,泪眼苍苍。
元昭进入宫殿时,皇帝正在案前挽袖作画,立即搁置画笔唤他过来,“昭儿,来,好好让祖父看看,离家这么多日,怎的一封信也不写回来呢?”
元昭跪地道自己不孝,皇帝摇头感慨:“你与你爹,是最孝顺的,一心向着我,我都知道,你此去漠北,是为了祖父。”
老人说到最后言语哽咽,如果不是两年前的借粮事件,元昭不会失望离开,隐去皇子的身份在外闯荡,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终究是我这皇祖父无能。”
“祖父不要自伤,是那群掌权宵小之过!如今元昭已经长大,一定可以为祖父振兴皇族,请祖父信任我,把左中卫君交给我,我会从世家手上夺回洛阳禁军。”
“好,好,真是个好小子,我最骄傲的孙儿。”皇帝用老树皮似的手掌抚摸元昭的发顶。
禁军,洛阳城全部守卫力量,全在魏、裴、谢等几个世家的掌控之中,他这皇帝,空有虚名,若真有叛乱,凭着皇帝玉玺调不出一个兵。
世家已经嚣张至极,只是明面上,还尊着他这个天下共主。
而元昭此时在民间声望隆重,凭着他在漠北的军功,插入禁军做个左中卫,世家不宜阻拦,但左中卫仅能掌控洛阳城北的夏门、谷门两道城门,另有东西南十一道城门,以及皇城巡防,仍在世家治下,能否收入囊中,全看元昭本事如何。
即便事成艰难,皇帝还是感动于元昭的一片孝心,眼眸微湿润,想到他从前是意气风发少年壮志,敢于天公试比高,如今也带着城府和谋算,加入他从前最厌恶的洛阳官场,可以想见,受了多少世事磨砺,皇帝不住心痛。
旁边的太监高明吉立即送来锦帕,“陛下身体欠安,太医说不宜心情起伏太甚,昭公子入仕是大好事,往后这样的好事,接踵有来呢。”
皇帝点头,叫元昭起来,挥袖执笔往已经完成的画作上润色,画的是一只独立寒松的展翅苍鹰,在元昭幼时,皇帝曾将他抱在怀里,讲述元氏先祖乃雄鹰化身的故事。
“这幅画送你,我的好孙儿,望你金眸铁翼破青苍,笑指山河试锋芒。”
元昭领了中卫军印和画卷卷轴,骑马回府时已经天黑,马鞭扔给小厮回他的院子,脚步迈得又重又急。
跨进院门,才发现大为变样。
院子里扎了个花棚,种下许多花花草草,却不修剪枝桠,野蛮生长全无审美可言,左厢房的门前挂了两只贝壳风铃,风一吹叮铃铃地轻响,檐下灯笼,画了歪歪扭扭的笑脸图案,暖黄烛光把笑脸投到厢房的窗户纸上。
窗台上摆了一排形状各异、五颜六色的小瓷瓶,栽种各种小花小草,沾着霜点子,蔫蔫的。
幸而他的主卧窗前干干净净,门窗紧闭,推门进去,各处打扫得一尘不染,一如两年前他离开时。
刚松了口气,便看见书桌上多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原先的桐木笔筒和笔架不见了,换成一套琉璃的,琉璃笔筒,琉璃镇纸,琉璃笔架,在烛光下一整个流光溢彩……简直女里女气,不堪入目。
“来人!”
比小厮先来的是陆小檀,她刚洗漱完,散着潮湿蓬松的黑发就来了,大氅并未系紧,行步间底下的淡粉轻绸寝衣若隐若现,衬得肤色粉润似蜜桃。
陆小檀站定了行礼,仰头问他:“公子,有何事么?”
“谁准你把这些东西摆在我桌上的,撤下去。”
小檀:想走武皇线,但男主的脾气不像唐高宗QAQ,让我想个办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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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