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奈从恩佐的怀里挣脱出来的一瞬间,他居然感受到一阵空荡荡的失落。
除此之外,神情状态都很平静。
星奈不由得产生了疑惑:明明疏导过程并不那么痛苦或者折磨,前几次结束时诺亚却满脸通红喘个不停,这是为什么?
“你的精神力很优秀。”恩佐如实说道。
根据卡门的描述,她从未接受过圣所的教育,却能如此轻松地驾驭精神体,对疏导工作也手到擒来,只能归根于她的天赋异禀。
“谢谢。”她瞄了一眼床上的玩偶,“你晚上就是搂着那个睡觉的?”
近现代心理学有个术语叫“阿贝贝情结”,指的是对于个人使用过非常久的毛绒玩具、旧衣物或者小毯子等物品产生的强烈依恋感,但这种情结通常出现在小孩子身上,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情结会渐渐消失。
那个玩偶,就是他的阿贝贝。
“是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缝纫也是我的爱好之一,其实那个玩偶是我八岁的时候自己缝制的。”
星奈扯了扯嘴角,很难想象这么一个腱肉虬结的男人做针线活的模样。
恩佐来了兴致,从柜子里取出一条丝绸面料、花纹繁复、针脚密实的围裙向她展示:“这条围裙是我去年做的,可惜一直没什么机会穿上它。”
“……围裙?你自己穿的吗?”
他眼睛一亮:“烹饪是我另一个爱好,等我的限制令取消了,还请塞西利亚小姐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
“叫我星奈就行。”
缝纫和烹饪……在S级哨兵里,估计只有他会拥有这样的爱好。
“限制令是什么?”他的脖子上并没有拴住诺亚的那种铁链。
“污染值超过70%时,禁止自由活动;超过90%的话,还会被特殊装置限制大部分精神力,以防暴走。”
看来那根链子并不是普通的材质,否则不可能拴得住S级哨兵。
她突然想到什么:“那你岂不是被关在这里很久了?”
恩佐轻声说:“污染值在70%以下时可以依靠药物抑制,一旦超过70%便只能依靠向导治疗。我以为自己以后再也不能走出这座塔了,幸运的是遇见了你。”
向导的稀少导致许多高阶哨兵的结局就是被关在塔里,默默地等待被彻底污染的那天到来。
星奈认真道:“我会尽力的。”
要让那个至高无上的教皇注意到自己,成为一名优秀的向导或许是个好方法。
她强忍住向恩佐打听教皇的**,点点头礼貌地道别。
开门时,星奈看见对面的房门是敞开着的,诺亚·莱斯利正坐在窗边的软椅上看书。
他脖子上的铁链已经撤掉了,但似乎还不能离开房间。
“——等一下!”
恩佐从背后追上来,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没来得及给你准备见面礼,这块手帕是我绣的,请你收下。”
“谢谢。”她顺手接过。
恩佐俯下身,轻轻地和她碰了碰脸,在她耳边悄声说道:“下次见,星奈。”
星奈瞄了眼挂钟,时间还早,足够再进行一次疏导。
正欲开口向诺亚打个招呼,却见他起身径直向她走来。
他今天穿着翼领衬衫配西装外套,笔直的西裤更显腰细腿长,只是蹙着眉头,神情郁郁。
然后——一言不发地把门关上。
星奈:?
这人真没礼貌。
既然诺亚不乐意接受疏导,她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坐电梯回到了一层。
卡门忙着叫驻塔人员上去做收尾工作,汉妮似乎也刚忙完,悠悠地坐在卡门办公室里喝红茶。
星奈悄咪咪地从窗户往塔外瞄了一眼,她家那辆蒸汽大轿车已经停在路边等她下班了。
这个世界的蒸汽机技术似乎比她原生世界同时期的技术要更高明一点,起码轿车已经初具雏形,有了封闭的车厢,不必像坐拖拉机一样全员暴露在外,但车前的巨型锅炉和烟囱仍然笨重且累赘。
“我先走了。”
和卡门说了一声,她走向轿车,卡露菈果然从车厢里钻出来迎接她。
“小姐,今天这么早呀。”卡露菈高兴地为她拉开另一边车门,在铺设着鹿绒毯子的座椅上又放了一个软枕,保证娇贵的小姐在车途颠簸中也能维持舒适。
从塔所在的这座山向下缓缓驶入王都边缘的灰肺区,再从中穿进炉心区,最后沿着山坡开往富人居住的穹顶住宅区,她家就在穹顶的半山腰上,可以清晰地看见这座高耸入云的黑塔。
这条路线她已经十分熟悉了,每每短暂地经过街道时,她都贴在车窗上努力观察外面的景象。
今天轿车行驶得很慢,刚刚从郊区的山上开到灰肺区时,前路的堵塞使司机不得不拉动了刹车杠杆。
一条缓缓前进的人流占据了道路中央,在他们旁边是全副武装的骑兵。灰肺区的民众们好奇地围在两侧观看,堵得水泄不通。
星奈认得那些士兵的制服——他们是宪兵。
她也好奇地凑到车窗边看:骑着高头大马的宪兵们腰间别着火枪,以戒备之姿环绕着中间那辆形似古代罪犯押运车的装置,铁制牢笼内如待宰牲畜般蜷缩着数名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囚徒。他们纹丝不动地趴着,生死难测。
星奈喃喃道:“……卡露菈,他们是谁?”
这些犯人,是谁?
卡露菈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试图挡住她的视线,面露厌恶:“小姐,别让这些十恶不赦之徒脏了你的眼。”
周围的议论声传入车厢。
“洛兰人不是早就清剿干净了吗?这些余孽是从哪来的?”
“听说洛兰仍有一股势力潜伏在王都里等待复国的机会。”
“该死的战争,该死的教会!教皇动动嘴皮子就要侵略洛兰,功劳都是哨兵的,我们这些雾鬼只有当炮灰的份!”
“无论怎样都好,把这些洛兰人都弄干净吧,只要不打仗就行。”
“你们快看那个!那个就是洛兰人的——”
“天啊……上帝保佑……”
末尾的囚车缓缓行进到中间,盖在上面的黑布在抖动中被车轮扯掉,露出里面的内容。
星奈的瞳孔倏地缩成针尖大小。
那是一具金属甲胄。
那甲胄身高大约两米,造型流畅修长,古铜色的装甲表面蚀刻着荆棘与玫瑰缠绕的纹路,关节处扭曲纠缠的蒸汽管道还在微微喷吐着气雾,每一根骨骼都以微型的齿轮衔接,表面血迹斑驳,像是从某只怪物身上扒下的鳞片。
它以被处刑的姿势绑在十字架上,头颅低垂,明明外表狰狞不堪,却又充满了圣洁和悲悯。
那中世纪样式的骑士盔微微一动,竟然朝着星奈的方向看来。
与流转着寒冷辉光的漆黑眼瞳对视时,星奈浑身如坠冰窖。
那甲胄……是活的!
一瞬间周围如明镜止水,声潮消弭,颜色尽褪,天地间只剩下那双深渊般的眼瞳。
她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开始发抖。
……那是什么?
……那是魔鬼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卡露菈焦急的呼唤终于在耳边响起:“小姐!小姐!”
星奈恍然如大梦初醒,怔怔地看着前方。
宪兵们重新给牢笼盖上黑布,看样子她仅仅走神了一瞬。
“……卡露菈,那是什么?”她脸色苍白。
卡露菈颤抖着手将她揽入怀中,安抚地轻拍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我们马上回家。”
她执拗地抬起头,想要得到答案。
卡露菈低声说道:“那是机动甲胄,洛兰人亲手创造的恶魔。”
待到人流散去,轿车终于得以重新启动。
星奈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发呆。
不安感如同虫子一般缓慢覆盖全身,但那并不是她自己的情绪,而是这具身体的。
烙印在骨髓里的恐惧在身体深处沉睡,从未消失。一旦接触到回忆的碎片,就会凶猛地卷土重来。
来到这个世界后,星奈第一次感到了焦虑。
并不是害怕这种恐惧,而是惊恐于她居然还不能完全掌控这具躯体。
夜里,她又梦见了那具甲胄。
它幽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不甘,体内传出机械运转的声响,关节的管道开始疯狂地涌出滚滚的蒸汽!眨眼间,它挣脱了束缚,背部的链锯剑如同光翼般展开,凛冽的剑光划过她的身体……
星奈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坐起身来。
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卡露菈砰地一声推开房门,身后跟着两个提着油灯的女仆。
“小姐,您没事吧?!”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
卡露菈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抱歉……我只是做噩梦了。”
确保她并无大碍后,卡露菈才带着两个垂首不语的女仆离开。
星奈从床头柜抽屉的夹缝里摸出一个记事本,上面的字迹陌生且凌乱,可以想象写下这些字的那个人心情是何等矛盾复杂。
她轻轻摩挲着这短短的两行字。
我是谁?我是我不是洛兰
不会。回去。找到那个人回去
她难以从这梦呓般的胡言乱语分析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些字迹出自真正的“星奈”。
她将本子重新藏好,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