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更鼓穿透宫墙,八百里加急的密报越过重重关卡,几乎是无人敢拦,惊扰了正在与妃子寻欢作乐的皇帝。
王立仁开口低喝:“哪个没长眼睛的!没见到皇帝在办事么!”
大内统领在王立仁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下一秒,王立仁瞳孔骤缩,他觉得,要是在皇帝办完事再告诉这件事关大宣国运的事,那自己脑袋才是真保不住。
王立仁手掌压在心口,推了一把顾骋,眼观鼻,心虚地翕动嘴巴:“自己去。”
顾骋:“………………”
他走近,耳力极佳,一下子就听见了里面“哼哼唧唧”的光艳声音,冷脸裂开一寸,顾骋一咬牙,抬手敲响,沉声道:“圣上,臣顾骋有要事禀告。”
估计李廷也是没想到,自己都是皇帝了,竟然还有人敢打扰他繁衍子嗣,反正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要生气,里面沉默了许久,终于在妃子难受地低哼中爆发。
鲛绡帐无风自动,香炉忽地爆出火星,龙榻边的摆设被皇帝踹翻的瞬间,青铜器皿与青砖相撞的嗡鸣竟与更漏声重合,惊得檐角铜铃骤响。
李廷抓过锦被的手指骨节泛青,明黄缎面下妃子裸露的肩头猛地缩进阴影。他喉结滚动三次才发出声音,那声"放肆"劈在舌尖,带着**未褪的沙哑:“顾卿倒是会挑时辰!”
没等他俩解释,李廷又道:“王立仁!你是死的吗!”
王立仁冷汗立刻滑下,急忙说道:“圣上!真的是有要事!事关……齐剑霜。”
被褥摩擦抽动的声响过后,李廷沉声道:“滚进来。”
羞愤交织,李廷强忍震怒:“说。”
顾骋跪地:“齐剑霜……没死。”
李廷脊背一下子挺直,汗液带起一阵冰凉,惊到李廷的后心。
“而且,他已经回到玄铁营,杀了侯公公。”
妃子慌乱中碰倒的合卺杯沿,残留的酒液正沿着床沿的纹路蜿蜒,李廷太阳穴暴起青筋,顾骋盯着漫过地砖的酒,忽然看清其中漂浮着未化尽的鹿血丹——那是三日前西域进贡的秘药。
碎渣溅到李廷**的足背,他猛地扯过龙袍想披在身上,可玄衣纁裳下摆却与妃子的凤钗绞作一团。
陈妃是他刚喜欢上的,眼下是越看越烦,极端的烦躁让他血液沸腾,鹿血还在起效,他强力压制,最终不过是徒增笑话。
“滚!!!”李廷深感无力与羞耻,他如落入深渊,如堕入冰窖,“给朕滚!!!”
皇帝手中军报已被攥得发皱,烛火在灯架上摇曳,将龙椅投下的阴影拉得狰狞可怖,皇帝脸色憔悴,眼底发青。
“公孙霖,齐剑霜那么大的活人,你愣是没找到,是吧。”皇帝的声音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惊得刑部尚书手中象牙笏板"当啷"坠地。
他儿子公孙霖倒是不见慌张,叩首认错:“臣办事不力,甘愿受罚。”
怎么罚?罚什么?
李廷往下一扫,韩裴自从遇刺后,便一直用告病这个借口拒绝上朝,而之前建立好的严刑峻法全是韩裴负责,他是一窍不通。
他又一次露怯,强装镇定,冷哼道:“朕不想看见你,先滚回去。”
兵部侍郎铠甲上的虎头在烛光下泛着银光:“臣即刻派十二卫所围剿!假死欺君,分明是要反!”
“荒唐!”卫所统领,“十九部蠢蠢欲动,只有他齐剑霜能应付,再说,十二卫所是你说派就派的?!”
昔日受过齐家恩的官员站一块,重重磕头,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说齐家血脉只有齐剑霜了,说齐剑霜大半年前为大宣打赢了胜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说齐剑霜有异心,不除掉始终是隐患。
皇帝指尖捏得发白,满脸颓色。
他茫然地寻找韩裴。
韩裴?韩裴呢?
*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空气终于少了许多潮湿。
雨终于停了。
原青县的打谷场早就被火把照得通明,几日前,云枕松一声令下,全县开始收割工作。
百姓们佝偻着腰,镰刀在麦秆根部一拉一扯,发出沙沙的脆响,身后的年轻后生们推着装满麦子的独轮车跑过,车轮碾过土路,扬起阵阵尘雾。
如树皮般粗糙的掌心,布满纵横交错的纹路,沟壑深处嵌着洗不干净的泥土,因常年累月的劳作,指节早已变得粗大,虎口处的老茧尤为突出,是无数个日夜握紧镰刀而留下的铠甲。
如果说战士们的勋章是满身伤疤,那么独属农民的功勋便是坚硬有力的手。
透着勤劳与艰辛。
反观妇女们脸庞被晒得黑里透红,裹着头巾,就算已经很疲惫了,但眼里依旧发光。
直起腰,眺望着望不到尽头的麦田,回身遥望,那是以前为荒地现在变成还未来得及收割的良田,心中踊跃的喜悦显现在嘴角。
日头正盛,结束清晨训练的县兵与沅兵脱下沉重的盔甲,排列整齐地阔步而来。
每个人腰间新扎的草绳系着短柄镰刀,刀柄缠着的红绸在风里猎猎作响。
恍若硝烟散去,他们的刀刃无需再刺入血肉。
为首女将——苏瑛,是邓画一手提拔,此刻墨发随意束在脑后,盯着一山多种多样的作物眯起眼:“姑娘们!让他们县兵看看咱女子的力气!谁说巾帼输须眉,裙钗岂怕落尘灰!”
周巳哈哈大笑,冲身后汉子们吼道:“听见没?!你们瑛娘可向我们县兵宣战了,我看谁还敢偷懒!”
士兵们三人一组,前两人挥镰如飞,将麦秆齐根割断,第三人迅速捆扎成束,大虎的虎口被镰刀磨出血痕,却咬着牙不肯停下 —— 他余光瞥见不远处,苏瑛束腰的软甲下,藏青色劲装早被汗水浸透,可每一次弯腰起身,都带着战场上斩将搴旗的利落。
云枕松的小轿被堵再在运粮的队伍里,一上午的公文累牍看得他头昏眼花,他捏着山根,将轿帘掀开一角,绵延数里的粮车映入眼帘,顿感惊喜,瞬间头不疼眼不花,跳下车,羽生连忙扶稳。
官服下摆沾着露水,却顾不上擦拭,他一路小跑,路上碰上的百姓纷纷要给他跪拜行礼,云枕松耐心地一一托住未下落的手臂,道:“这些繁文缛节都抛了,省些力气干活。”
“县令!”仓大使喜上眉梢,一路气喘吁吁,“粮仓满了!”
云枕松抬手帮他顺气,笑道:“瞧你跑得满头大汗,我早就让县丞去搭建新粮仓,今晚就能建好,不要急。”
云枕松站在打谷场外围,静静看着忙碌的众人,心生满足。
二十多个汉子正合力竖起新粮仓的立柱,黝黑的脊背在阳光下泛着油光,起伏间,每块肌肉都绷得像石头。旁边几个妇人穿梭如燕,将竹篾编成的囤席一圈圈围起,指尖被篾片划出道道血痕也浑然不觉,只是满心欢喜。
一夜之间,原青县的所有人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学堂读书的小孩子都更加卖力,恨不得吼到干呕,想快点完成功课讨先生开心,好早点去田里捡拾麦穗。
暮色四合时,新粮仓已初见雏形,县丞踩着木梯亲自检查防雨层,云枕松仰头扶着梯子,扬声提醒他:“你这一把年纪了,小心啊。”
忽然,他瞥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往怀里偷偷塞掉在地上的麦穗,没忍住,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往怀里揣。
云枕松顿了顿,他招手叫来人帮他扶着,又向羽生要来一块桂花糕,慢慢靠近,蹲下温柔问道:“乖囡,你爹娘呢?”
小姑娘吓了一跳,登时蜷缩身子,警惕地瞪着双大眼睛。
“不怕,”云枕松笑着向他招手,“哥哥给你桂花糕吃。”
小姑娘眨了眨眼,瞧着眼前的人,忽地害羞:“哥哥你长得好漂亮……”
云枕松一愣,,随即笑出了声,揉了揉女孩的发顶,看着孩子吃得眯起眼了,再次问道:“你爹娘呢?”
“……”女孩咀嚼的动作一顿,缓缓道,“死了。”
云枕松彻底怔住,一时懵了:“那,那谁养着你呢?”
“我自己呀。”
好像有一只大手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拧出酸水。
云枕松解下外衣,裹在衣不蔽体的女孩身上,然后隔着厚实的布料,单手抱起她,神情复杂地说:“哥哥带你回家,我养着你,行吗?”
女孩呆呆的,半晌才驴唇不对马嘴,后来云枕松一细琢磨,这也算回答他的问题了。
“我叫盼弟。”
“盼……”云枕松顿感呼吸不畅,想生气却又怕吓到女孩,吐出一口气,认真思索片刻,道,“盼什么盼,以后不盼了,以后你叫云星灼,最明媚、最璀璨的女孩。”
深夜,云枕松回到府上,用刚打上来的井水洗了把脸,打起精神,去齐彦房里给他扎针。
齐彦一见他,急忙起身,云枕松道:“你腿虽然能动了,但还是养好再走路。”
齐彦又坐了回去,今天的事,他听下人说了,每个人提到云枕松都是夸赞仰慕,夸到词穷还要继续。
他刚要说话,却见一个女孩从他身后探出小脑袋,“嗯?”了声,随即看向云枕松。
“这是谁?”
“和我一个姓,叫星灼,好听不?”
谁管好不好听啊,齐彦心道。
“你私生女?!”
“放屁呢。”云枕松捂了下星灼的耳朵,“他父母死了,估计活着也不爱她,我把她领回来,自己养着。”
他松开了手,又道:“我明天请个奶娘来,我平时忙,不着家,我先把小星儿放你这儿,你俩做个伴,不至于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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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