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在这期间做了很多梦,大部分光怪陆离,没有什么逻辑,有人哭,有人笑,吵得他脑壳疼,有些不堪其扰,后来一些声音渐渐清晰,叶初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睡了很久了。
“叶初,朱依依最近总是不来书院,是你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很久没有听到过,但却异常熟悉的冷淡声音。
“嗯?”
虽然不明所以,叶初还是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满目柔绿葱茏如盖,他原来躺在一株硕大的梨花树下,但此时梨花已落,新叶覆满枝头。
怔忪片刻回过神来,叶初微微撑起头,看见一抹刺眼的红,旋即又闭上眼问:“他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你养的孩子,我费心教养着——”
“这孩子活多少年,我就帮你整理多少年的史籍,可以了吗,山鬼大人?”叶初懒洋洋打断道,“况且你也没花多少心思,那孩子黏你,最近倒是不怎么和我说话。”
山鬼,也就是青枝冷哼了一声道:“ 一个凡人的毛孩子,一辈子无病无灾,也就不过区区几十载的光阴,我不过是在做着赔本的买卖——”看叶初的脸色不好,山鬼及时打住道,“他这样什么都不做,只要依靠着你也能过一辈子了,而且他并不喜欢念书,为什么还要打发他来书院?况且我当年确实算出他是你的死劫。叶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看着叶初真的老老实实养了朱依依十几年,山鬼的好奇心愈发重了。
“没怎么想,”叶初明明没笑,可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眼波流转,却仿佛是在笑着说,“这么关心我,青枝?看我这么多年认认真真养孩子,你改主意了?”
山鬼冷下脸道:“别开玩笑了,这么多年你哄着他,我原本以为你不过是新鲜几日,没想到倒是看出来了几分真心。可你若真的真心实意,却不让他知道你的真名,弄个什么“叶物华”之类的假名哄骗,这么多年也不教他修行,看来还是有所防备,叶初,作为相处得还不错的朋友,我不赞同你这样做,若是当年在祭坛时就杀了他也就罢了......现在朱依依也大了,日后等到他加冠成了大人,你又该如何?”
叶初不回答,却反问道:“短短十几年,难道你对他也有了几分真心,想要护着他?”
山鬼默了片刻才道:“是条狗也要养出感情了。”
“嘴硬,”叶初笑了笑,复又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山鬼说,“有你这样的长辈护着他,我还能对他怎么样?至于什么'加冠'啊,太遥远了,懒得想。”
山鬼直觉这几句话有些反常,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刚好就看见清风揽过一树绿意摇曳垂下,将叶初若有似无包裹,而他一袭宽大青衣,从那些堆叠的青色褶皱中微微抬起一张明明很冷清却又有些欲说还休的脸。
“叶初,”山鬼忽然正色道,“难道你知道些什么?关于这个孩子,难道他过去与你有什么渊源?我……我曾经算过,却算不出来。你若是有什么苦衷,不如说出来。”
“你在担心什么?”叶初终于舍得站起身,来到山鬼面前。他缓缓道,“我什么都不会对他做。相反,他想要什么,我会尽我所能地给,至于以后,”叶初顿了顿,拨弄着眼前垂下的梨叶,长指轻轻抚过那些粗糙的锯齿,漫不经心地说,“你山鬼都算不出的命数,我自然也算不出,更遑论那个虚无缥缈的劫数,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你方才说想要知道我与他的渊源,我不知道,但他很像我的一个故人,虽然长相上不太一样......”叶初像是陷入了回忆,但很快就走了出来,继续说,“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他以后想要从我身上拿走什么,我都不在意。”
山鬼何其聪慧,只问:“叶初,你这样薄情的人,也会有觉得对不住的人吗?”
本质上,山鬼和叶初是一类人,因为看过了太多而情感淡漠。
“有。”叶初回答得很干脆。
他脑中忽然闪过玄武的眼,分明不是一样的脸,一样的眼睛,但那双眼睛就是渐渐和朱依依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他一定是魔怔了。
“只是像,不是他。”叶初说,“那个人......他很多年前就被我杀死,所有人都目睹了他星宿的陨落。所以你当年说朱依依是我的死劫,我就当是还他的命。”
梨树如盖般的树冠旋转着离开叶初的视线,叶初看见幼年时的朱依依,正倔强地站在他身前,紧握着拳。
“手心里的是什么?给我看看。”叶初温声道。
朱依依摇了摇头。他的背篓里装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药草,叶初皱着眉,不由分说地将朱依依拽到身前。
“青枝说你很多天没去书院了,和我说说,你最近都去做什么了?”
“我没事。”
“给我看看你的手,好吗?”叶初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朱依依,你现在学会瞒着我了。”
“我没有......”朱依依慌张地抬头,快速看了一眼叶初,发现他没有在笑。
“好吧。”朱依依缓缓摊开手,只见手心关节处,有一层薄薄的茧,但那些茧很新,还有些新磨破的水泡。
叶初仔细地看了那些茧的位置,说:“你在练剑?自己练?你拿什么练,没人教你,你怎么练习呢?”叶初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你知不知道,没有心法,你很容易走火入魔的。”
“你从来就不愿意教我,青枝姐姐听你的,在这方面从来也不会给我指导,我只能自己照着她书架上那些书练习,”朱依依提高了声音说,“叶物华,我的资质真的很差吗?我想要修行,想要靠自己打败那些怪物。”
朱依依看起来有些生气,但更多是不解和伤心。
叶初说:“那些书你不准再看。朱依依,做个凡人不好吗?我平常也会督促你练习武艺,为什么总是想着要修仙?凡人的修行方法与我们不同,我自然不能随便教你......”他自觉失言,又好声好气道,“你想去当那些山里的道士?他们修行是很辛苦的,你能做到吗?你若是担心那些乌鸦,我自然是会帮你赶跑它们。”
“你教我的那些,不过是让我成为一个比常人强壮一些的凡人罢了!”朱依依说,“我......”
他没有继续说,看着叶初的脸色,忽然如泄了气一般败下阵来。
“没什么,是我想多了。”他从叶初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有些赌气地往屋外走去,“我不会再练了,书院......我明天会去。”
“等等,”叶初说。
“嗯?”朱依依回头,他抿着唇,依旧倔强地看着叶初。
“我给你上药。”叶初拉回朱依依坐回床边,“瞎练练这么用心,读书也没见你如此用功过。你在书院,就没有什么要好的,嗯,朋友吗?总是独来独往的,也怪不得不想去。下次和你青枝姐姐说说......”
朱依依不眨一眼地看着叶初低头给他上药的侧脸,神色复杂,嘴巴张了几次,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当时到底想说什么呢?
叶初想,他当时么执着地不想送朱依依去修行,到底是因为什么?他是真的把朱依依当成了玄武的转世,执着地想要替玄武实现他做个凡人的愿望,还是他心魔作祟,不愿意朱依依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想起以前的事。
可就算想起来了又怎么样?
叶初并不害怕玄武有朝一日醒来向他兴师问罪,当年他做了错事,理应接受惩罚,玄武就算杀了他,抽了他的龙筋,好像都可以接受。
但他好像接受不了朱依依变成玄武,如果有那么一天,朱依依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忘记了从前他们在问政山上的生活,为了让原来的朱依依回来,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再杀他一次。
从始至终,是他不愿意放手,是他不愿意朱依依离开他去别的地方。
是他离不开朱依依。
占有欲也好,愧疚之情也罢。他太孤独了,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可这样的想法,简直阴暗、恶心透了。叶初想,这就是以前的叶初吗?
万幸,朱依依永远也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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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初今天怎么样?”朱依依走进屋子,带进门一身寒气,他将面罩拉下来,径直走向叶初躺着的地方问,“有要醒过来的迹象吗?”
“没有。”季白看着屋中央的火塘说,“但他也没什么醒不来的原因,除了被城门撞得那一下有点重......其他就是很正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睡这么久。”
朱依依点点头,又看了眼和叶初并排躺在一起的熟睡的“布包”,说:“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商贩,买了点米,你一会儿煮给她吃吧。”
“好。”季白回答的很干脆,“你今天有什么发现吗?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一会儿换我出去,你歇会儿吧。”
朱依依没有提出异议,有点疲倦地捏了捏眉心说:“都行。”他在这里特别容易感到累,甚至久违地感受到了饿,好在还可以忍受。唯一让他感到焦心的,是叶初。
他静静凝视着叶初的脸,这个人只有在睡着,不用他那双含情目似笑非笑地盯着你的时候,才能让人感觉到一些真实的情意,但朱依依现在不要真实了,他只想要叶初醒过来。
这是他们进入梦貘乡的幽冥城中的第五日。
朱依依拒绝了季白帮忙的建议,坚持自己背着叶初找到了这里。这是幽冥城中的一个破旧的空院落。出乎二人意料的是,这座城里并没有多少游荡的鬼,反而有不少人和妖,除终年覆雪极寒,和人间那些边陲小城没什么区别。
可那些争先恐后进来的恶鬼究竟去了哪里?朱依依当时摔懵了,季白也没多少印象,仿佛就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叶初一直处于醒不过来的状态,朱依依与季白商量出来的行动,是一人出去一趟,一定会留一个人在这里看着叶初和“布包”,出去那个人打探情况。他们推测烛鼓和应龙应当也弄清楚了现在的情况,正和他们一样蛰伏在暗处。
朱依依他们想要先找到烛鼓,弄清楚他心魔的源头,再做打算。
“我今天去了冥海的海边,你知道吧,”朱依依说,“这座城沿着冥海的海岸线而建,峭壁悬崖之上,还修了那么高的城墙,很难不让人想多,猜测这片海里或许有怪物。”
季白接话道:“这不是共识吗?冥海对面就没活人到过,烛鼓当年在幽冥城那一场大战,斗的就是对面的怪物,九天之火烧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天,听说整个冥界都快熟了。”
朱依依摇摇头,他直觉不是这样,正想要和季白坦白自己识海与冥海仿佛有某种关联,他听见了门外一声极其细微的、雪被靴子踩得微微下陷的声音。他迅速看了一眼季白,发现对方神色警惕。
他也发现了。
小叶坚持不让朱依依修行,其实大部分是因为他自己的心魔作祟。每个人都会有做错事想岔了的时候,原谅小叶吧呜呜呜。他现在已经会控制自己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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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九幽(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