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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飘洒大半天。
岛上湖泊结着薄冰,平滑如镜,湖心小亭红瓦红砖,像胭脂洒镜中。
亭中两人对坐,赏完雪景赏湖景。
陶晞裹着大氅缩进软塌,半点不动,比老龟还沉稳。
宁昭嘴上调侃打趣,还是得当老妈子,伺候师弟。
他手执铜镊,夹起两片桑叶丢进砂壶,随即打了个响指。
风炉震动,灶口矿晶燃烧。
不消片刻,茶汤沸腾。
又依次加入羊奶,果浆,花生,砂糖,最后盛进小瓷盏,递给对面的陶晞。
陶晞抿了小口,回道:
“不错,看着清亮,闻着香醇,喝着甘美,若是开店,必定发财。”
宁昭道:“你先入股九成。”
陶晞眉眼弯弯:“好啊,但得先欠着,日后从我的分红里扣。”
好家伙,我的弟,空手套白狼啊。
宁昭道:“哪儿学的这不要脸奇葩伎俩?”
陶晞心道:跟周正、燕遇两奇葩学的。
但他没说,否则宁昭定要去悬壶山闹得鸡犬不宁。
宁昭回来后,再跟大师兄告状,两人又去闹得山摇地动。
两师兄回来后,再跟师父告状,三人再去闹个天翻地覆。
想到师父和大师兄,陶晞正好问道:“他俩呢?”
宁昭耸肩:“师父在外面野,顾桡在后山睡。”
陶晞戳他肩膀:“要讲礼貌。”
宁昭:“师父在外面修行,师兄在后山闭关。”
宁昭又问:“怎么,是想他们两个了?”
陶晞没说话,手拄着下巴,偏头望向远方。
乌蒙细雪后,金乌跃出海面,释放晨光。
云消雪霁,小岛褪去素白,被染成暖黄色,陶晞不由得想起幼年初来此地的景象。
他那天倒霉透顶,没抢到食堂限量炸鸡可乐,还平地摔倒踩井盖,连句救命都没叫,再睁眼就改天换地了。
高楼大厦、柏油马路消失。
取之而代的是片寒风肆虐,空阔无边的大雪原。
陶晞被搞得发蒙,起初以为是同学们恶作剧。
直到雪花落在眉心,冰得他打哆嗦,方才反映过来没有如此大型的恶作剧。
他抬起手腕,想用小天才电话手表报|警。
但他腕间没表,只有道道疤痕,新伤连旧伤,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陶晞瞳孔骤放,头皮发麻。
极度慌张时,天边华光大作,紧接着,两道影子降落。
两人脚前脚后走来。
前头的约莫已过而立年岁,身形削瘦,乌衣猎猎,头发用竹棍随意束着。
周身酒气浓郁,是副落拓不羁的模样。
后面的是个少年郎,相貌俊朗,穿着正经许多,靛青锦绣罗衣,罩织锦长袍,身后背象牙长弓。
他大咧咧走过来,腰间环佩叮咚,熏香溢散。
他摸着陶晞头发,笑眯眯道:“小孩,怎穿得如此破烂,哪个部落的?为何跑来大雪原?”
陶晞摇头,“不是跑来的。”
是踩井盖踩来的。
陶晞看向身后的大人,可怜兮兮:“叔叔,我迷路了,您能送我回晨曦小学吗?”
我是三年二班的班长兼课代表,昨晚的家庭作业还没收呢。
兴许是瞧他可怜,‘叔叔’半点没犹豫,大手一伸,将他捞进怀里。
他想问叔叔的车停在哪里,他可以自己走过去,尚来得及开口,叔叔突然提剑跃入高空。
大风骤起。
长剑穿梭云海,星尘烁烁,松涛朔朔。
陶晞:!!!
坏消息,叔叔没有小轿车。
好消息,他有把会飞的剑。
陶晞被提着衣领,飞越了千百里路,终于在万米高空中意识到:这不是迷路,而是穿越。
这作业,是没法收了。
这学校,是回不去了。
叔叔腰间挂着弯刀,透过明净刀面,陶晞看到一张与自己相同的脸颊,但更瘦削,更羸弱,像是快死了。
好家伙,现在主线任务不是回家,而是活命。
春去秋来,好几个年头过去,陶晞没找到家,但也没死。
他被‘好心叔叔’带到极北小岛,收做小徒弟,已慢慢告别福利院和学校,接受新世界生活。
他们的岛是数百北境小岛之一,积雪深厚,烟霭浓郁,晚风寒凉、星辰暗淡,几乎没有优点。
要说特点,就是形如飞蛾,遂唤做飞蛾屿。
这里有千丈冰川耸立,有万顷浪涛奔流。
还有个小门派。
派名叫扑火派,掌门加上徒弟,一共四人。
掌门总是外出游历,很久未曾回讯,不知饿死了没。
大师兄总是封洞闭关,很久未曾出门,不知饿死了没。
二师兄宁昭成日嗑瓜子,吃果脯,爱给陶晞传讯,爱出门溜达,永远不会饿死。
师徒四个但凡凑堆儿,既不去取西经,也不指教切磋。
而是,
打麻将,吃烧烤,换话本看,嬉闹互怼。
师父离岛那日,带着他走过石板路,藤蔓桥,最终登上岛内最高峰。
雪鹰震动翅膀,高声鸣叫,大风吹来拂去,陶晞衣衫飞扬,心情也跟着澎湃。
穿来后,他因为身体素质差,仅迈入炼气期便被迫停止,然后躺平,摆烂。
然而今日……
陶晞星眸闪亮,看着眼前场景,以为终于可以继续修行。
如此巍峨高山,如此浩荡长风。
师父大概会传授绝世武功,极品神器给我,顺便讲讲大道理。譬如‘站得越高,看得越远’,‘勇于攀登,敢于冒险’。
但他师父没有,而是掏出张地图,指尖点着小岛千里外的几处山峦。
…那座山头的野鸡炖着吃很香,那家门派的鲤鱼烤着吃很鲜…
…那户大族家里结的果甜,适合做果脯果酒果酱果汁…
陶晞打断他:“您是嫌我拖油瓶,想把我丢了?”
不靠谱师父:“师父有事,不日将离开飞蛾屿。”
您不是动不动就走嘛,办的事无外乎是赌钱,蹭饭,约架。
陶晞道:“您去年走了八回,回回不吭声,怎地这次告诉我。”
师父看着小徒弟,难得正经:“为师离岛后,小岛将迎来大寒潮,你身子骨弱,扛不住。”
陶晞:“家里有暖阵。”
师父:“你生性活泼,能忍住整个冬季都窝在屋里?”
师父:“我选处好山头送你过去小住,悬壶山就不错,若山内弟子欺负你,就给大毛二毛传讯,掀翻他的山头。”
大毛、二毛就是顾桡和宁昭。
但师父不跟陶晞叫三毛,叫他小宝。
从小到大,鸡的两只腿、鱼的眼珠子、初秋最甜最红的果,全是陶晞的。
师父从不端水,只光明正大偏向陶晞。
也许因为他最小,也许因为他最弱。
陶晞低头,垂着眼眸:“我也想修行。”
就算可能发病,可能反噬,可能毫无进步,也想修行。
师父看他良久,他雄赳赳完全不松口。
对峙最后,师父的拽脸终于垮掉,懒洋洋摸出块玉牌给他:
“宿光入门玉令,这地方每隔五载招生,你先去悬壶山休养,明年开春正好赶上最新一轮。”
“宿光府气候讲究,夫子凑合,若能助你修行,学点本领,倒也不错。”
陶晞:拜托,那可是宿光,顶级仙道学府诶。
“学不到也没事。”
山风呼啸,海潮滔天声中,男人恢复潇洒表情:“师父永远护着你。”
*-*
“喂,回神咯。”
宁昭递过来盘果仁,板栗软糯,松籽焦香。
照顾小孩多年,他早就练成扒壳快手:“吃吧,都是我炒的,好吃着呢。”
陶晞捏颗丢进嘴巴,又不合时宜想起那倒霉的狗血书内容。
原书中,陶晞被龙修墨救下回岛时,宁昭接到传讯,已备好百箱宝珠玉瑙,打算挂帆起航。
甲板琳琅满目,金光灿烁,可惜陶晞看不到,满心满眼都是龙修墨。
想到此处,陶晞眼眶微热,“我今晚下厨给你做饭,想吃什么尽管点。”
宁昭盯着窝在陶晞手边的小鸡崽,笑道:“鸡仔不错,给我煲鸡汤吗?”
楚惊寒:。
楚惊寒:够胆你就吃。
陶晞:“去打野鸡,这是我的宠物,不能吃。”
宁昭看着小鸡,心里涌起奇异征兆,缥缈朦胧,无法说清道明。
怎么讲。
难道说自己觉得这鸡是个高境大能吗?
陶晞见他迟疑,问道:“不能养吗?”
“养呗。”
宁昭摊手:“你小时候带蛐蛐、青蛙、乌龟,甚至是驴回来,我都能接纳,更何况一只鸡,家里什么时候缺过米。”
“哦,对了。”
宁昭又道:“顾桡嫌你那毛驴吵,对它动手了。猜他是缝上了驴嘴,还是喂驴吃辣椒了?”
陶晞吧嗒吧嗒吃果脯:“大师兄没你那样无聊。应该是给驴贴消音符吧。”
宁昭竖大拇指:“知兄莫若弟。”
陶晞乐呵呵:“我走前看到他在偷偷画。”
极北边黑得快,乌金坠雪,晚风骤然起,吹得湖岸的冬青和刺槐轻晃。
陶晞缩在大氅里打冷颤,楚惊寒下意识走过去,跳到他手心。
做完后,他有半刻钟的呆愣。
宁昭边招呼陶晞回家,边问:“你这鸡怎么跟傻子似的?”
打狗看主人,打鸡也得看。
陶晞道:“别胡说,它很机灵的。”
“行吧行吧。”
宁昭道:“平常都喂它吃什么,苞谷小米吗,记得提前告诉我,你去圣府后我帮你带着养,别找顾桡,他脑子不记事。”
陶晞道:“不必,我把它带走。”
宁昭:“为什么?水缸的龟和后院的驴也带吗?”
陶晞:“乌龟和驴不带,只带小鸡,留在家里我不放心,它有病还特别弱。”
楚惊寒:谢谢。
楚惊寒:你也是。
*-*
这场细雪融化,飞蛾屿正式开春,河水破冰,缓缓流淌,草芽和青苔染绿。
陶晞修整小半月,飞蛾屿景色日益变化,白昼更长,花树更多,仿佛披上华光彩裳。
在窗口梨树冒出花苞时,陶晞决定启程远行。
他独自在飞蛾屿溜达一圈,开始跟宁昭一同打包行李。
黄昏时候,天空铺满锦霞。
陶晞与宁昭踩着霞光,提着酒壶和果篮,翻过两座小山,到达小岛的‘顶部’。
此地是小岛最冷的部分,溪水还结有星点冰茬,溪旁载着一株桃树。
树下有草坪,草下有黄土,土里埋着一尊棺椁。
那是……大师兄的床。
陶晞看着脚下小草芽,忽而有几分想笑。
他觉着顾桡像北极熊,狂拽酷霸炫版本的。
古语说大道三千;也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这些说法太奥妙,陶晞不太懂,只大抵琢磨这话讲的是:各人有各自的缘法。
缘法不同,擅长修行的方式也不同。
有人进阶靠悟性、靠苦练、靠实战。
而他大师兄靠入定。
入定到沉眠的地步,简单来讲,就是闭关睡大觉。
沉眠的好地方有很多,比如高山,孤岛,幽谷。
但修士听感卓绝,鸦唳蝉鸣,野兽咆吼,溪流潺潺,夏落雨冬飘雪,春秋有风穿堂。
总之,住在地面有多种声音飘入耳边,他大师兄干脆挖个深坑,跳进去睡。
弯月爬山坡,晚霞散尽。
宁昭陶晞师兄弟两个蹲在草坪前,摆上瓜果,又敬酒告别。
陶晞:“大师兄,我要往南走,去圣府长本领、长见识,待我暑休回家,给你带特色小吃和零嘴。”
宁昭:“大师兄,我下个月将西行,去佛门听诵经,你多保重。回来……给你带些经书和斋饭。”
呃。
陶晞默默为顾桡点蜡。
宁昭每年清明、中元前后均要去佛门听经,再带回两个大兜子给陶晞顾桡,一兜子手抄佛经,一兜子隔夜素斋。
佛经难懂,素斋难咽。
不过,陶晞嘴上说着嫌弃,仍是会逐字逐句阅读佛经,仔仔细细吃完满兜素斋。
两人默默蹲了半晌,后一道离开,去往小岛南边的渡口。
海水湛蓝幽深,海面泊着一件御风器,模样有点像船。
虽为小型,却属上等宝贝,高阶法器。
器骨是梧桐古木,外壳是极寒玄铁。
玄铁层镀白釉,月光照下来,显得亮灿灿的。
首部贴方向符,尾部贴静水符,左舷,右舷都设高阶平衡阵法。
这是宁昭的私产,比普通御风器更快,更牢固,很适合打架时用,属于有市无价的宝贝。
“真舍得把‘扶摇’借我?”陶晞问,嗓音清脆脆的:“不怕我弄坏?”
宁昭拍他脑袋:“弄坏就把你卖掉,按斤买到狗市。”
陶晞笑着锤他,又拍胸脯保证:“不会弄坏的。”
不会弄坏,我会很爱护、很珍惜的。
宁昭掏出数个瓶罐,依次放入器舱中,絮叨不停:
“止咳药,静心丸,破厄符,护体盾……”
“天狐皮绒毯,晚上睡觉记得盖着。”
“照明珠,吹口气就亮,再吹就会变色,总共七色。”
“陀罗古山参,切成薄片用砂锅炖着吃的,别吃太多,要流鼻血的!”
“对了,锅呢?鲛鳞锅哪去啦!”
小哥俩找锅找半宿。
月亮照着海面,水色由蓝转为银白。
陶晞揪住宁昭袖口,打断他忙忙碌碌的动作:“别放了,东西多得足我用半辈子的。”
宁昭嗯了声:“水路又黑凉,哥送你一段吧。”
陶晞拍他肩膀:“别担心我。”
宁昭:“长兄如父,儿行千里父担忧。”
陶晞用力重重锤他,两人又互呛好几句,终于提着锅踏上御风器。
坐进内舱后,陶晞推动方向杆,所有阵法启动,所有符篆生效。
御风器轰隆启动,驶入无垠大海。
海风斜吹,波浪起伏,神器平稳前进。
透过水晶窗,陶晞看到飞蛾屿变成块,变成点,又在视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