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芹放心似的松了口气,继续说:“后来隔壁婆婆们都来了,有人把爷爷他们叫回来,爷爷知道之后罚我跪了一个时辰。”
蒋满谷不解:“你爷爷不知道后奶骂你娘的事吗?”
水芹轻声道:“爷爷都知道的。”
这句话仿佛是一口老钟被敲响,震翻了蒋满谷的大脑各处,仿佛是有人在敲打他脑袋那般痛苦,他几乎是有些颤抖的重复道:“你爷爷都知道?大钱氏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对你爷爷说了?”
水芹点点头,见蒋满谷痛苦如斯,连忙安慰他:“爹,还有我们在呢。爷爷偏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
哇,这句话可真犀利,蒋满谷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一把刀给穿透了,颓然道:“是啊,早该习惯了。”
水芹继续叹气,像是小孩子一般憧憬:“要是我们的亲奶奶在就好了,她肯定会像娘一样疼我,这样也就不会有曹全那样的坏小孩了。”
曹全老是欺负俩女孩,大人也不会管,但有次两人欺负回去后,大人却教训了俩姐妹。
蒋满谷沉默的给水芹揉了揉膝盖,不由想起了记忆中的娘,那是一位温柔,亲切的女子,她很爱自己,在逃荒时,为了把最后一口吃的省给唯一的儿子,生生饿死了。
他不由得呢喃:“要是娘在就好了。”
蒋满谷沉默将背篓放到角落,走了出去。
大钱氏见了他,暗暗白了个眼,站在灶边和自己外甥女小钱氏讲话,仿佛没看见这个人似的。
蒋满谷也不说话,就坐在堂屋,看着不亲近的三个人在周围忙活。
这个足足有九间屋子的房子是这二十几年来,自己和爹一点一点建起来的,他的房间和爹中间隔着一个厨房。
从前以为自己和爹亲近的不得了,他还是重视自己的,但现在一看,蒋满田住在了爹的对面,连曹庆都住在厨房对面,能直接看到爹的屋,而他,却住在堂屋外,房子尾,仿佛是个看家的人,无足轻重。
哦,他想起来了,本来那间厨房应该是他的,那是十五年前新建的屋子,然而就因为大钱氏一句不方便,那间新屋子便成了厨房,而他依旧住在旧泥屋里。
是什么让他全忘了这些偏心眼呢?大概因为他是个睁眼瞎吧。
不多时,蒋高几人便回来了,见到蒋满谷回来了,他随口问道:“怎么样,今年粮价多少?”
蒋满谷一板一眼的回答:“掌柜说旧粮只有二十一文一斗,新粮二十五文一斗,粟十三文一斗,大豆十四文一斗。”
蒋高点点头:“比去年涨了一文,还成。”
蒋家共有十二亩水田,十亩旱地,水田种水稻,一年两季,一亩可产二石稻子,一年共产五十石,但其中十分之一要作为税上交给朝廷,只剩下四十五石左右,也就是四百五十斗,可卖九贯左右银钱。
十亩旱地一半种粟一半种大豆,都是一年一熟,亩产二石左右,年产二十石,交二石税费后,都不够一家人吃一年,还得再买个五六石。
这九贯钱除去盐、粮、糖、布料等等开销,每年剩下不到三贯。
而蒋家还算是存的多的。蒋高有个哥哥蒋长,十分有远见,在十几年前劝弟弟买了两亩水田,亏得这两亩水田,要不然这收入还得再减一半。
如今再买田有点困难,田价高了,一亩水田得三贯半,旱田也要一贯半,蒋高十几年前买的水田才两贯钱,如今便觉得吃亏,不肯买了。
而大钱氏也觉得不该买,钱可以昧下,但田不能,要是买了田,日后分家岂不是让大房占了便宜?
蒋满谷心里想着水芹那事,心不在焉的,和蒋高谈了会粮价后便继续沉默下去。
没过一会,周氏和秋葵也都回来了,等大家都坐好,大钱氏才开始分饭,小钱氏开始摆菜。一般来说都是三个菜,一个咸菜,两道时蔬,一个月难得吃一顿肉。
蒋高见了这半点油水都没有的菜,也鼓励道:“等秋收了,我们便买个一斤肉,叫你们娘做个几个肉菜,好好吃一顿。”
众人都露出了笑容。
蒋满谷扭头,看见大钱氏将锅里最后一点粟豆饭放进自己的碗里,连忙道:“还有水芹没吃呢,娘,你给水芹留点。”
自顾自的刮饭,大钱氏理都不理他,还冷哼一声:“你爹可说了,水芹那丫头做错了事,啥时候认错,啥时候能吃饭。”
蒋满谷和周氏异口同声道:“水芹早就认错了。”
大钱氏依旧我行我素,只撂下一句:“我可不觉得那丫头认错了,她指定糊弄我呢。就是要让她饿两顿长长记性才行!”
蒋满谷气的脸都红了,看向蒋高,想寻求帮助,但蒋高却低下了头,开始闷声吃饭。蒋高的动作像是一个讯息一般,瞬间打开了所有人的动作,除了蒋满谷三人,其余人全部都当自己是聋子,埋头吃饭。
那一瞬间,蒋满谷只觉得自己十分痛苦,那种无能的感觉围绕着他,让他恨不得吼出声。但最后,他没有这么做,孝道已经被刻进他的骨子里。
他只能平静的说:“水芹几天前就是被饿晕的,大夫说她差点就醒不过来了。”然后便夹了一大盘子的菜,端着碗想回屋子。
但饶是如此,蒋高也被气得不轻,将碗狠狠的摔在了桌子上,他向来讨厌有人忤逆他,皮笑肉不笑道:“我连一个丫头都教训不了?”
蒋满谷道:“要罚就罚我吧,她一个孩子,不能受这种苦。”
“你!”蒋高刚喊出一个字,就见蒋满谷立马没了影,顿时气得连饭都吃不下了:“他,他怎么敢……”
这是蒋满谷第一次表达出自己的不满之意。
要说蒋高最满意他身上的哪点特质,那就是听话、老实、孝顺。但现在,他发现原本能轻松掌握在手中的老大竟学会了反抗,争取,除了感到愤怒之外,更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恐慌。他一阵哆嗦。
见蒋高在气头上,大钱氏十分有眼色的低头吃着饭,因为蒋高最擅长的就是迁怒,万一毛顺好,反倒被咬了一口便麻烦了。
水芹现在正饿着,但她想到了蒋高可能会不让她吃饭,便努力抵抗着饿意,做好了饿上一顿的准备。
但蒋满谷给了她一个实打实的惊喜,她看到他端着碗进来时候满脸的不敢置信,惹得蒋满谷还打趣似的问了声:“什么样子,不认识爹啦?”
水芹连忙摇头,红着脸道:“我以为爷爷不会给我吃饭了呢。”
蒋满谷扯了扯嘴角:“你有爹呢,就算爹饿着自己,也不会饿着你。”
水芹接过碗,这感受到碗里粟豆饭的分量,灵光一闪,瞪大眼睛惊呼:“爹,这不会是你的饭吧?”
这下是蒋满谷脸红了,他挠挠头,含糊道:“问那么多干嘛,赶紧吃吧。”
见蒋满谷默认了,水芹顿时感动不已。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人愿意宁愿饿着自己,也要把饭给她吃呢,这就是父爱吗?太美好了吧!
她瞎划拉了几口,然后又将几乎看不出被吃了几口的饭递向蒋满谷:“爹,我今天不干活,吃这么些就够了,你下午还要去田里呢,可不能饿着了。”
蒋满谷接过饭碗,夹起饭,却没往自己嘴里送:“再吃几口,过会爹去给你摘点野果子。水芹,你还不知道吧,你找来的那商陆和预知子可卖了个大价钱呢,这一趟,爹可赚了五百多文!”
“真的?!”水芹惊喜不已,商陆估计还能挖出不少,预知子可是挂满了一棵树呢,怎么说也还有几十斤,这么一算,那岂不是赚翻啦?
她咧着嘴,没注意就被塞了满口粟豆饭,无意识的嚼了嚼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颇有些质问道:“爹,你不是说赚钱了就给我买大肉包吗?肉包呢?”
蒋满谷还想继续喂饭的动作一顿,脸上浮现起了恍然大悟:“对哦,我买了有足足十五个大肉包呢,差点忘了……”
“……”水芹真的很鄙视自家爹的智商。
吃饭完有半个时辰左右的午休时间,周氏和秋葵一回房间便见到蒋满谷和水芹一人拿着一个大肉包大快朵颐,见她们来了连忙递上两个白白胖胖香香软软的大肉包:“来的正好,赶紧吃肉包。”
周氏和秋葵十分诚实的同时咽了口口水,周氏强忍住**问男人:“这是,赚了吗?”
蒋满谷嘿嘿笑着,声音压低:“赚啦,赚啦,虽然赚的不多,才五百六十文。”说着不多,可那语气里哪有一丝失落情绪,满满都是嘚瑟喜悦。
周氏听了这数字也差点没惊喜的尖叫出声,努力压制自己的声线,小声反复确认:“真的?你没骗我?真的有五百六十文?”
蒋满谷翻了个白眼,一边嘟囔道:“骗你做什么?”一边用空闲的手将一串铜钱扔进她怀里,然后又补充道:“后来用三十文买了十五个大肉包,这里只有五百三十三文。”
周氏完全没注意,甚至连大白肉包都没来得及吃,手都用来摸铜钱了。
她甚至忍不住神神叨叨:“老天保佑,真是老天保佑,我们家是要苦尽甘来了吗?”
水芹见此连忙提出问题:“爹,去镇上可要花不少时间,最近又要秋收了,你拿什么理由去镇上啊?”
这显然是个大难题,连被五百六十文迷住了眼的周氏都抬起了头,忧心忡忡的看向自己男人。
这也难住了蒋满谷,难的他连咀嚼都慢了下来,过了许久才道:“要不就说去镇里添些东西?”
周氏先反驳:“我们没什么东西要添的,在他们眼中也没钱添东西。”
水芹提议:“不是要卖粮嘛,那几天有机会吗?”
他们家卖粮都是借牛车,每次运个十石左右的粮食,大概要运四趟,每趟来回两个时辰,一天大概只能运两趟,也就是总共要运两天。
蒋满谷为难:“我得和爹或者弟弟一起运,不可能一个人运,要在他们眼睛底下躲过去,难。”
三人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出个什么法子,最终只能齐齐叹气,将这事暂时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