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花正在厨房做饭,听见声音赶紧探出脑袋,“年糕回来啦?哟,这么多荠菜呢!”
小年糕跑得小脸通红,小胸脯“呼哧呼哧”的,气还没喘匀呢,“妈……妈妈……狼外婆,没……没吃我。”
马兰花不以为然,只当是孩子话,“好好好,那是因为咱们年糕乖呀,对不对?”
“嗯呐!”小年糕毫不犹豫点头,她可是最最乖的年糕宝宝,蹦跶着把提篮放进厨房,踮起脚尖看大铁锅,里头是一锅金黄色的南瓜稀饭,南瓜块已经煮碎,看不见几粒白米。
但这样的稀饭超甜,她超喜欢哒!
小年糕咽了口口水,“妈妈,我今天被狼外婆抓走了,还在他们家吃……吃了奶糖,大白兔哟。”
马兰花“噗嗤”一声乐了,“傻丫头。”心里却知道,哪来狼外婆啊,玉带山虽然高耸入云,可几十年来没听谁说有野狼出没,就连野猪野兔也十分罕见。以前闹饥荒,村里老少爷们进山,能打的能捉的都捉完了。
但下一秒,看见闺女怀念的“吧唧”小嘴,她又心酸起来。
别人家孩子,日子再难过,一年也能有几颗水果糖甜甜嘴儿,她们家年糕,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到头来还……她紧了紧拳头,这几天得找借口回一趟娘家,请堂兄弟“帮忙”写封信,让林卫国回来看看,她们娘俩在家里过的都是啥日子!
马兰花确实是个面人,那是以前。
“乖啊,过几天给你买糖吃。”
小年糕眨巴眨巴大眼睛,晃了晃大脑袋,非常认真的反驳,“不呢,我不花妈妈的钱,我肚肚里有好多好多大白兔哟。”虽然只是一颗,那也够她甜的啦。
正说着,门口进来个长手长脚的少年,一把抱起年糕,往上抛了两抛,吓得她“啊啊”乱叫,“三叔啊举高高!”
“她还是三岁小孩吗,要你抱?赶紧回来吃饭了,别跑远。”马二芬瞪了一眼害他儿子抱了一路的小年糕,今儿心情好,暂时不骂这死丫头。
“小丫头,雨没停又进山了吧?”林卫红撅着嘴,对母亲的做法十分不爽,朝院里大声嚷嚷:“妈你干啥呢,年糕才几岁,老让她一个人进山你的心是黑的吗?”
随着“哐当”一声摔盆声,马二芬气得脸都黑了。你就说吧,林卫红到底是谁的儿子?吃里扒外的家伙,她让小年糕进山,还不是怕他去了着凉?孩子着凉发发汗就好了,半大小子可是会影响学习的!
说到学习,马二芬的嘴又咧到耳后根了。
老二林卫民就要回来了,再学半年,卫民可就高中毕业了。虽说不能考大学,可她相信,到时候让卫国找战友帮忙,听说他有个战友是县革委会主任的儿子,那么大的官儿,给卫民安排个公派教师还不是动动小手指的事?
她可听说了,白羊公社小学里的教师,那都是公社领导家儿女子侄把着呢,大部分只不过初中毕业。她家卫民可是高中毕业,还是学习顶顶好的高中生,要放文.革前,那都是大学生的料子!
“臭小子,但凡有你二哥一半的聪明劲,老娘能少操多少心。”
林卫红抱着屏气凝神的小年糕,呛道:“得得得,就我二哥聪明,那你咋不把我生聪明些?说来说去还不怪你?自个儿生不出聪明……啊,母老虎要吃人咯,快跑啊!”
把个马二芬气得哟,干瘦的身子上蹿下跳,像只张牙舞爪的母猴子。
小年糕窝在三叔怀里,暖融融的,笑眯了眼。三叔可勇敢啦,敢跟奶奶顶嘴呢。
***
一家子吵吵嚷嚷着坐下,马二芬拿着个破洞大铁勺,每个碗里舀一勺香喷喷的南瓜稀饭,当然,“不争气”的卫红肯定是最多的。
除了小年糕“呲溜”得香甜,其他人都喝得无精打采。一年有二百多天都吃这玩意儿,就是龙肝凤胆也吃够了。更何况林家这还是没油没盐的,比和尚尼姑吃的还不如,林卫红忿忿不平。
“妈你干啥呢,我爸不是上礼拜才去领的津贴?放点油会死啊,我肠子都生锈了。”
马二芬狠狠瞪他一眼,“有吃的还堵不住你臭嘴,也不看看队上多少人家连稀饭都喝不上!”只顾着跟卫红斗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马兰花不知何时已经喝光了稀饭,又自个儿动手,添了满满一碗。
老太婆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问候她祖宗十八代的话来到嘴边,想起昨儿干架时兰花那句“我跟你难道不是一个祖宗?你是咱们老马家的野种不成?”
得,为了不被气死,还是闭嘴吧。
别看小年糕瘦瘦小小,猫儿似的一小只,可她耳朵眼睛灵着呢,发现奶奶不再像以前一样骂妈妈,嘴角就悄悄翘起来。
她的妈妈呀,不一样啦!
妈妈这几天都会夸她是最最聪明的年糕宝宝,是老天爷带来的礼物……虽然她也不知道什么是“礼物”,可她喜欢这样的妈妈!
妈妈睡觉居然会把她搂怀里,窝着,暖着,拍着,有时还会偷偷亲她哟!以前她都是一个人偷偷哭鼻子的……
妈妈不让她饿肚肚,每顿都要给她盛好多好多稀饭,还会中途回家给她煮鸡蛋吃哟!而且还放超多红糖哒!这个秘密妈妈不教她也会保守住的,就连对她最好的三叔也不能说。
小年糕愧疚而遗憾的看了林卫红一眼。
“咋?我脸上有眼屎?”林卫红摸了摸鼻子,忽然想起个事儿来,“快吃,带你找好东西去。”
小年糕眼睛一亮,张大嘴巴,“呼哧呼哧”喝完满满两碗稀饭。
***
中午一点半,正是村里安静的时候。劳累了一上午的社员们,哪怕肚子吃不饱也得眯会儿午觉,家里的鸡鸭狗也识趣的闭上嘴巴,躲树荫下蔫头巴脑。
小年糕骑在三叔脖子上,晒得小脸通红,“到了吗三叔?”
“到了,快了。”
顺着屋后小路,往上是个小山坡,再往上就进了玉带山,一路上都没遇到人。
“喏,你看。”林卫红把她放下地,揩了把额头的热汗,指着不远处一棵栗子树。
看小年糕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呀看,老半天没发现有啥特别的,林卫红“噗嗤”一声乐了,“小笨蛋,喏,往上面看,那是啥?”
小年糕“哇哦”一声,蹦跶起来,“蜂蜜蜂蜜,甜甜的蜂蜜!”
那土黄色的,椭圆形的,巨大的“灯笼”她见过!
前几天村口的虎子哥哥捅过一个,肿着脸抱着椭圆形的蜂巢在队上好一番招摇过市,在他大队长的爸,大队书记的外公宣传下,可把一整个五里屯生产队的社员们羡慕坏了。
可惜,小年糕只是远远的闻见一股蜂蜜味儿,知道是甜丝丝的,她都没尝过。
“看着,三叔给你捅下来,今晚就让你妈把面和蜂蜜里,咱们吃甜饼……”话未说完,使劲咽了口口水,“待会儿回去,我给你泡蜂蜜水喝,满满一大碗,甜得发齁……啧啧……”半大小子馋死了快。
按理来说,林卫国的津贴不少,老两口正当壮年,拿的是满工分,家里也没七老八十爱生病的,花不了几个钱,不该把日子过成这样啊,可马二芬,愣是把她小儿子馋成这样。
你就说吧,天底下能有这样的亲娘?
栗子树有家里洗脸盆那么粗,比房子还高,林卫红在树下转了几圈,去找了几根树枝来,踮起脚尖使劲……够不着。
“呸,邪门儿,我就不信今儿捅不下来。”
于是,小年糕亲眼见证三叔四手四脚扒拉树杆上,螳螂似的耸动着脖子,慢悠悠爬啊爬……爬到房子那么高的时候,“呲溜——”一声,又滑下来。
试了几次,都半道掉下来。皱巴巴的古树皮,磨得他腿.根直冒火星。
不时还有几只蜜蜂挥舞着翅膀,“嗡嗡嗡”个不停,仿佛在嘲笑他。
林卫红气急败坏,要知道他不仅嘴巴厉害,爬树掏鸟窝也是一把好手,麻雀窝画眉窝乌鸦窝,整个五里屯就没他没掏过的!
“嘻嘻……”
他把眼睛一瞪,“小丫头笑啥?”
“三叔真笨,用竹竿就行了呀。”小年糕知道,竹子是比房子还高的东西,她记得虎子哥哥就是用竹竿捅的蜂窝。
林卫红拍了一把后脑勺,“害,瞧我,你在这儿乖乖等着啊,三叔回去拿砍刀。”
竹子是五里屯最多的植物,哪儿哪儿都是,但它们根茎坚韧,硬度极高,徒手很难掰断,有了工具那就事半功倍。可问题是,这年代的生产工具都在大队部锁着呢,上工领取,下工交还,哪家也没多余的。
当然,年糕的小脑袋瓜是想不到这么多的,她乖乖坐树底下的大石头上,晃荡着一双小短腿。林深树密的玉带山,有许许多多宝贝,野菜,蘑菇,木耳,野樱桃,山桃儿……哇哦,她咽了口口水。
忽然,“咚”一声,小年糕脑袋上挨了重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