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仙门的人从天璇峰倾巢而出,犹如下饺子一般,御剑飞到了山脚下。
然而到了山下,却只看到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背手而立,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竖起,其余如瀑般倾散。
他就站在那里,背影寂寥又萧杀。
这一身敌意如此明显,临仙门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正在想晏折会说什么时,那人的肩头上却忽然冒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众人一滞,那小脑袋就从晏折的肩膀上爬了出来,竟然是个扁扁的小纸人。
小纸人站在晏折的肩膀上,掐着腰,十分嚣张道:“你们就是临仙门那群废物?”
公羊石:“你是何人?”
“我乃上古巨魔靡仇,当年就是你们追杀我,害得我被封印在混沌之地,度过了凄苦无比的十年。”
公羊石皱眉:“你在说什么?”
旁边却有人惊呼道:“靡仇……不是那个被封印在丹霞山下的巨魔的名字吗?”
沈旧书不由想起了当初沈木心与晏折前往丹霞山时遇到的事情,他后来又与师兄一起去丹霞山查看过,饶是师兄的修为,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那上古巨魔竟然早就逃脱了?
就在众人浮想联翩的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多嘴。”
紧接着,一根手指点在那小纸人的头顶,小纸人顿时吱哇乱叫起来,可是也阻挡不住手指的主人轻轻一点,它便从一个鲜活的纸人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纸片,从肩膀上悠悠扬扬落了下去。
一双苍白且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将那小纸人接住,放入了衣襟中。
看到这一幕,公羊石蓦然睁大了眼睛:“这是……摄魂的邪术,你果然已经入了魔。”
晏折缓缓转过身来,双目赤红,俨然是入魔的象征。
他轻轻歪了歪头,五官间透出浓郁的邪气:“入魔?”
他勾了勾唇,看上去甚至挺高兴的:“不,我本来就是魔。”
隐藏在这具身体里的,是前世被关押在混沌之地数十年,终得逃脱后,撕裂天道,将沈木心抓入这个世界的他。
从来都不是什么南郅质子。
晏折如此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临仙门众人不知如何应对,呆滞在当场。
晏折却仰头瞧了瞧他们,道:“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他一身气势凌然,公羊石带着临仙门所有人御剑飞在半空,居高临下之下,居然还压不住他身上的气势,他手心冒出微汗,咬牙道:“好,就请你到临仙门上来坐坐。”
“师兄!”秋止柔紧张道。
公羊石却伸手拦住她,他双目紧紧盯着晏折,问道:“只是不知道如今的你,到底是南郅国的皇子,还是已经入魔的魔修,又或者是……”
又或者是临仙门的门徒。
最后一个选项是最不可能的,公羊石觉得连说都没有必要了。
却谁知,晏折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没说话,却一直在打量着临仙门的所有人,目光像刮刀一样,透过皮肉,剜着他们的骨血。
众人越发紧张起来,气氛紧绷到极致的时候,晏折却忽然一笑,冲人群中的沈旧书一躬身:“见过师父。”
沈旧书:“……”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旧书身上,沈旧书忍不住叹气,他瞧着晏折,只觉得这个人陌生,哪里还能看得出来当年小徒弟的模样,可他偏偏还肯喊自己一声师父。
沈旧书长长叹息一声,反正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就算认了这个徒弟又如何。
他低声道:“跟我来吧。”
晏折直起身子,施施然施法,飞到了沈旧书面前。
沈旧书看出,晏折的修为已经远在他们之上,恐怕师兄在这里也不是他的对手,他肯喊自己一句师父,大概是因为沈木心。
沈木心……他到底……
沈旧书叹息一声,带着众人,往临仙门上飞去。
……
这一日,晏折带来了一些骇人听闻的消息,他说进入云镜之门后,是沈木心继承了云镜的传承,云扬天偷走了他的身体,将他困在皇宫,为了汲取他身体中的灵气,至于沈鹤书,一直不醒,也是因为灵魂被云扬天封印。
他从云镜之门中离开后,隐去魔气回到了南郅,他收复了南郅,却不能长久待在那边,因为人们会识破他魔的身份,这趟过来,就是想跟临仙门联手,想跟他们一起对付云扬天,作为诚意的表达,他将整个南郅修炼的门派都已经整合了起来。
用晏折的话来说,便是:“只要你们点头,便可称为名副其实地天下第一仙门。”
与魔做交易,听上去不可思议。
但公羊石还是答应了,不为了别的,他们只想救回沈木心。
……
常年冰封的霜月白上,沈旧书跟晏折负手而立,曾经的少年身形已经长成,站在沈旧书身边,比他高处了两个头。
反倒是沈旧书,明明修炼者年龄异于常人,他站在晏折身边,身形却仿佛是佝偻了。
两人瞧着远处玉衡峰的满目春色,沈旧书叹息道:“所以……从一开始入临仙门时,你就已经入了魔道,你的修为这样高深,天底下怕是也找不出能与你比肩的人,为何又要委身藏在临仙门内?”
晏折不语。
沈旧书问道:“因为木心?”
晏折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摩挲了两下,片刻后,他道:“你们应该谢他。”
沈旧书凄然一笑,看来真的是因为沈木心了,这魔神不知道看上他小徒弟哪儿一点,要不是木心,也许他早已经对沈木心下手了。
晏折说得却不是这个意思,眼前万事万物,皆是出于沈木心之手,这天底下所有人,当然都应该感谢他。
想到这里,他不由一笑,笑容极尽温柔。
那个傻子,怕是根本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
他又道:“云扬天入了邪魔,神智已经完全被侵蚀,他想吸取木心的传承踏破飞升,却不知道天界根本不会收留他,他想要的踏破都是不可能的,他现在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了,肯定会失心疯伤害木心,临仙门这边只需要拖住他的步伐,让他晚一点意识到这件事,我还有些事情要做,等事情做完了,便会亲自去将木心救出来。”
“你要做什么?”沈旧书问道。
“没什么,你们不需要知道的事情。”说完这句,晏折纵身一跃,人消失在霜月白陡峭的山崖之下了。
望着山崖下的岚岚山雾,沈旧书长叹了一声。
……
晏折却没有沈旧书想象中那么潇洒,他从临仙门离开,却前往了雁回山更深处。
越是往深山里走,他的气息就越不稳定,走到一条小溪旁时,他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溪边,一口血吐了出来,殷红的液体流入溪水中,染红了一片流水。
之前站在晏折肩头的那个小纸人又从他怀中钻了出来,它趴在晏折的肩膀上,用一双豆豆眼盯着那红色的溪水,道:“你是不是快死了?”
晏折:“……”
他抹了一把唇边的血,坐起身来,调息。
小纸人却拉住晏折的头发就往上爬:“我的身体还没有养成,你不能死啊,要死也得等到我的身体养好之后再死啊。”
别看它的两只手只是用纸裁成的,却跟活人的双手一样灵活,而且力气还很大,它抓着晏折的头发一用力,顿时薅几下来好几根头发。
晏折一皱眉,忍无可忍地将它从肩膀上摘下来,一巴掌拍在旁边的石头上。
看着近在咫尺的溪水,那小纸人又吱哇乱叫起来,手忙脚乱地爬到了晏折的膝盖上,离着那溪水远了一点,它才松了一口气,像模像样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你干嘛,我是纸人,你把我丢在水边,是不是想杀了我?”
晏折低着头盯着自己怀里的这个小不点:“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小纸人:“……”
简直无情!
它被晏折一通威胁,终于安分下来,坐在晏折的膝盖上,看着闭目调养的他,道:“沈木心不是把你写成那个样子,你竟然还要去救他,让他死了不好吗?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能管你了。”
谁料,晏折却忽然睁开眼睛,一双赤红的眸子紧紧盯着它。
它一下子就知道了晏折这是不开心了,哼了一声,道:“我以为你是恨他的。”
晏折却反问道:“你恨他吗?”
小纸人一顿,声音有些尴尬:“我问你的问题,你问我干嘛?”
晏折却道:“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恨他的,我不恨他,你也不恨他,因为你心里清楚,不管你如今是好还是坏,没有他就没有你。”
小纸人:“……”
它似乎很不服气,双臂抱起来,用后脑勺对着晏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过得真惨,还不如直接把我写死了呢。”
它也是被压在丹霞山下那么多年,跟晏折一比,谁也不比谁好。
晏折却不理会它,伸手将它从膝盖上拿下来,放在肩膀上。
他调息片刻,紊乱的内息已经逐渐平复,眼中的赤红也褪了下去,便站起身来,往丛林深处走去。
他这具身体,到底还是太年轻了,没有经过正统的修炼,难以承受他封印在灵魂深处的强大力量,与云扬天一战,他强行突破,已经损伤了身体的经脉,后来又没有好好调养,去了南郅强行收复了南郅的皇位和大部分门派,打包送到了临仙门。
能支撑这么久,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再这样下去,他恐怕会直接爆体而亡,跟别说跟云扬天一战,将沈木心抢回来了。
折腾了这么多,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将靡仇从自己的身体中分离了出来,他用聚魂之术给他做了一个假身体,养护个百八十年,纸人也会变成肉身,到那时,靡仇便自由了。
他在晏折的身体中潜伏了这么多年,两人一开始是对手,后来渐渐变成了同伴。
现在这份关系已经复杂到说不清楚了,晏折是不会承认他是自己的朋友的,靡仇当然也不会,只是若是两人其中一人出现意外,另外一人都会觉得非常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