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堂内一片寂静,所有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沈旧书。
沈旧书脸上却一片呆滞。
公羊石冷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沈旧书仍旧不肯吭声。
连秋止柔也急了:“沈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
沈旧书抬头,眼神呆滞,他答应了沈月霜不说出来的,可事已至此,他还有必要替她隐瞒吗?
他们都错了。
他更是大错特错。
沈旧书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他动了动唇,终于将隐瞒了十几年的事情说了出来。
“月霜……云扬天将她娶回云昭,待她却并不好,我当时一直留在云昭京都,想劝月霜回家,月霜生产那日……”
沈旧书痛苦地捂住了脸,被拉回了他最最不想回忆起的那一个夜晚。
窗外是风雨飘摇电闪雷鸣,沈月霜居住的遥山宫内一片混乱,断肠烟树被人扔在桌角,宫女稳婆进进出出,一盆盆清水端进去,出来的时候却变成血红一片。
沈旧书就守在房间外头,被一名稳婆拦着,不让入内。
看着那一盆盆血水端出,沈旧书简直想象不到,一个普通人的身体里居然会有这么多血,那一年他跟死敌决斗,被逼至绝境,腰腹处被捅了一个大洞,也没流出过这么多血。
生产维持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里面还没有停歇,而原本应该出现在遥山宫的人也没有出现,直到那时,沈旧书才意识到,沈月霜的心上人……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并不值得她千里迢迢从临仙门到云昭国。
他说不清楚到底是谁的错,天亮的时候,还没有传出平安的消息,沈旧书实在忍不住了,他冲进了产房,于是也便见到了沈月霜的最后一面。
月霜的母亲就身体不好,她不适应人间的气候,沈鹤书只能将她养在冰天雪地的霜月白,他没想要这个孩子,但意外就来了,她不愿意放弃,就算是丢了自己的命,她也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沈鹤书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他当时不明白沈鹤书的选择,可看着面色苍白的沈月霜躺在床上,身边是刚刚生下来的孩子,沈旧书忽然就明白了当年师兄的无奈。
他们从来都不是做选择的人,是她们选择了成为一个母亲,而他们……只能接受。
沈月霜脸上是幸福的笑容,可沈旧书又看到她眼瞳深处的失落,她问他,云扬天来了没。
那一句“没有”死死卡在沈旧书的喉咙间,他说不出来。
沈月霜却明白了,她笑容苍白,叫沈旧书过去看孩子,沈旧书走到床边,看着那个小孩儿躺在襁褓中,五官皱成一团。
这是云扬天的孩子。
沈旧书想着,觉得这个孩子丑极了。
可下一刻,他又想,这是沈月霜的孩子,他忽然又觉得这孩子不丑了,他乖巧躺在襁褓里,安静睡觉的模样可爱极了。
他摸了摸孩子的手指,孩子就张开五指,将他的指尖给握住了。
柔软,暖和,是这个孩子给他的第一印象。
沈月霜求他,不要告诉师兄真相,她执意嫁给云扬天,大家都以为她过得很幸福,可皇宫中的生活并不如意,云扬天还娶了很多女人,每一个她都假装大度,内心却焦虑纠结成团。
可她不敢说,她知道父亲对自己的重视,当她与云扬天成婚的那一天开始,他们之间便不仅仅只是一对夫妻的关系,而是临仙门与云昭国的关系。
她不想连累更多的人。
离开前,沈月霜拉着沈旧书的手,她声音低沉沙哑,眼泪从眼角流出:“沈师叔,月霜已经知道错了,要是有一天爹爹生气了,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让他不要怪月霜了。”
她一如小时候,拉着他的手要糖葫芦时一样,可一双眼睛中的光却逐渐暗淡下去。
他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却不肯闭上眼睛,一直一直,恳求地看着他。
他放在心里的人啊,他深爱着的人啊,在去世前的一刻钟里,用这样的目光寸寸剜着他的心,他哪里还能想到那么多,他怎么能拒绝。
“后来我又去过一次云昭,查到了些许端倪,当年月霜之所以难产,很有可能是云扬天在背后动手,我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没有证据,我又答应了月霜不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所以,他在霜月白,一堕落就是这么多年。
悔恨,痛苦,将他紧紧缠住,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生怕真相是自己不能接受的。
他是看着沈月霜长大的,她十五岁那年,他心中涌起了不同寻常的悸动,他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个少女,爱上了这个叫自己叔叔,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少女,沈旧书觉得这是不对的,所以才在云扬天出现的时候袖手旁观,他以为那是她的幸福,所以他选择了放手。
后来才知,大错特错。
全错!
如果当年拦住她就好了。
如果云扬天出现的时候,他也大胆的说明自己的心迹就好了。
说不定……说不定她会留下来呢?
说不定她就不会死了呢。
沈旧书不敢去回想,他怕会很将自己的淹没。
可直到今日,他回头去看,仍旧觉得从前的自己蠢不可及,他一直在做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一直都是。
沈旧书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他蹲在天璇峰的长老堂内,道:“你们骂我吧。”
堂内一片沉寂,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公羊石冷声道:“事已至此,沈旧书,你就算是自责也没有用了,我们都是亲眼看着月霜长大的,她就是我们的掌上明珠,明珠被摘走了,却没有被好好对待,是我们所有人的错。”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从在场所有人身上扫过:“月霜虽然死了,但是木心还在,当年犯下的错误,我们还有机会弥补,临仙门,决不放弃任何一个家人,木心,我们必定要救。”
临仙门的人总有种与众不同的孤傲,平常看不出来,越是这种时候,他们便越发抱紧成团。
因为临仙门的人,自然是不能被外人欺负了去的。
其他人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很坚定,公羊石转头看向蹲在地上的沈旧书,冷冽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叹息,但他没有放软语气,仍旧是冷冰冰道:“你该起来了。”
听到这话的沈旧书重重一顿。
他逃避了这么多年,是该起来了。
“我……我知道了。”
秋止柔叹息一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低声道:“既然已经决定要救木心,那我们就应该从长计议……那云扬天想必是谋划已久,他应当是想借用掌门的力量开启云镜之门后,继承云镜的传承,那云镜之门本就是他们云家的东西,他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可中间定然是出了什么差错,才让他由道入魔,抓走了木心。”
公羊石皱眉道:“你们不少人都进入了云镜之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进去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后,惭愧道:“我们虽然进入了云镜之门,但是却没能进入内门……中间有几个传承的点出了问题,我们还有好些人被困在迷宫里,一直到幻境解散才出来。”
公羊石:“……”
秋止柔叹息:“看来,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了,就算不出现那个意外……我们临仙门,恐怕也难幸免。”
再算上沈旧书刚才所说的内容,当初与沈月霜联姻,云扬天怕是也不怀好意,其中的思量,细想下去,叫人毛骨悚然。
长老堂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外头却忽然有一人跑来,气喘吁吁,神色焦急。
秋止柔一惊:“是山下的守门弟子,你怎么上来了?”
那人噗通一声跪在长老堂内,大声道:“晏折……晏折师弟,在山下!”
听到这话,众人脸色都是一变。
对于晏折,他们心中的情绪更为复杂。
他是跟着沈木心上山的,虽然被沈旧书收为徒弟,但大部分人没将他看做临仙门的人,这人毕竟是云扬天送上来的,又是个质子,可以说是“很外的外人”了。
而且在云镜之门中,此人身上的魔气彻底爆发,是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出,他入魔已深,先前翟知仲提到他浑身魔气环绕,虽然是别有用心,却也没有说谎。
但他在云镜之门中却没有对临仙门同门出手,反倒是一直在压制云扬天。
这样站在一个对立立场,但仿佛又在帮着临仙门的人……
众人沉寂片刻,公羊石忽然道:“下山去会会他。”
众人听后都往外走,公羊石落后一步,瞧了一眼还呆站在原地的沈旧书。
他道:“不出意外,晏折是来帮我们的,这可是你的徒弟,一会儿下去,你跟他聊吧。”
沈旧书一愣:“师兄,你不怪我?”
“我?怪你?”公羊石皱眉道:“你这些年的荒唐行径,要是放在心上,早就被你气死了,还怪你。”
说完,一拂袖,往山下去了。
沈旧书愣愣瞧着他的背影,却从那一片冷漠中体会出了些许微不可查的温柔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