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往慕念那边瞟。
无他,就怕慕念又说他做事没个正型。
男人的目光也正好落在他身上,那浅浅的神色中有些竹里看不懂的情绪。
一行人都落座之后,慕念的大手抚上了他的后腰,轻轻一按:“腰不痛了?”
正是上次他抻着的那处。
那股热气瞬间涌上来,竹里脸色绯红,他连连摇头:“不痛了不痛了。”
“桌板硬实对你的腰不好,睡觉还是回榻上去睡。”男人语气说不出的温柔。
竹里心里划过一个念头,慕念这是在关心他吗……
只是这关心来的未免有些莫名其妙。
他不解,但还是点头应答:“多谢先生,我知道了。”
慕念弯了下唇角:“若是你真爱惨了这张桌子,吾找人把这张桌子送去你房间,铺上锦被给你当床睡觉用。”
竹里瞬间明白过来,他就知道这男人哪会有那么多好心。原来还是在打趣自己!
他连声道:“不用了不用了,先生真不用了。”
慕念瞥了他一眼,清呷一口茶,眼底有一丝暖意划过。
片刻,蕴钰端着一个食盘进门,里面是清粥和几样时蔬。
他见了竹里还觉得奇怪:“你起了?”
竹里压低了声音:“我一觉醒来,所有人都围着我,你知不知道我咋睡桌子上的?”
蕴钰一脸做好事不留名的好人做派:“我给你扛过来的啊。昨天派出去的衙役都回来了,等着给你汇报,又找不到你人,我就帮忙给你扛过来了。”
“那你人呢?”竹里愤愤不平给了他一拳,抑制着火气问道。
蕴钰回敬他一拳:“你打我作甚!我去给你弄早饭啦。”
蕴钰说着,把食盘重重往竹里面前一放。
竹里:不气不气,他要保持微笑,不过就是他的怨种大兄弟又不小心坑了他一次嘛!习惯,习惯就好。
竹里吃完早饭,正准备开始聊正事,忽然大门轻叩两声。
花一晌跟在泽毅身后,也进了大厅。
竹里看到他,心中哼哼了两声。果然如蕴钰昨天所说,花一晌也谋到了一个职位。
还是正参谋!
而他,不过只是个副参谋。
花一晌拜会过列为大人后,最后又跑到慕念面前鞠躬行礼,好生拜会了一番。
最后才走到竹里和蕴钰旁边的空位坐下。
“竹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恭喜你啊,转眼就做了军中副参谋。”
竹里皮笑肉不笑:“同喜同喜,花兄擢升正参谋,不是比我这副参谋更值得恭喜吗。”
花一晌:?好像有点酸。
待所有人都到齐后。
李将军才开口道:“先向各位介绍,这位是礼部侍郎兼江南巡考,泽毅泽大人。”
他介绍完泽毅后又指向花一晌,“这位是临安府花一晌,新任军中参谋。”
四周议论声渐起。
“昨天不是刚来了一个副参谋嘛,咋又来一个。”
“是呀,咋整那么多文人来当参谋,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刀都拿不稳,还来指挥打仗?”
“前朝灭亡就是因为重文轻武,咱们难道也要步前朝后尘吗?”
李将军轻咳两声,阻断了众人后面的讨论声,“安静。”
竹里神色淡漠,对于众人的质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开心。
他只是在想别的,没注意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竹里目光不自觉从慕念身上扫到花一晌身上。
他这个师父还真是公平得很呢!
给他一个副参谋的位置,就给花一晌一个参谋的位置!
偏爱谁,是一点都不藏着掖着呢。
竹里不知道的是,蕴钰的消息也有一些错误的地方。
花一晌这参谋的位置还真是和慕念没有关系,他这参谋的职位是泽毅帮他弄来的。
泽毅想的是,花一晌如今已经定下了状元郎的身份,说如果有军功傍身,日后他的仕途也会走的顺畅些。
天赤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若是某科考中的举子,那这科的监考官就是中榜生的老师。一个名义上的伯乐之师。
所以,在天赤能做一任科考官,那是仅次于当丞相的荣幸。
泽毅的想法很简单,若是来日花一晌步步高升,荣登凤鸾台,那他这个慧眼识珠,将他选拔出来的“老师”,面上也十分光彩。
所以,也会拼尽全力将自己能要到的所有资源,都统统要来,只为帮花一晌铺更好的一条路。
竹里心不在焉的坐了半响。
李将军夸他的主意好,一天之间就已经招募到将近一百个士兵,竹里也只是很敷衍的笑了下,应和着说了一句是大家落实的好,是大家的功劳,和他没有多少关系。
没等到结束,竹里就借口自己身体不太舒服先溜了出去。
蕴钰紧随其后跟了出来:“你怎么了?”
竹里和蕴钰两人往县衙二堂后面走,三堂是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金陵府令便住在三堂,因着府令家眷也住在这个院子中,两人并没有往深处走。
就近找了个亭子歇下,竹里袋摇了摇头。“没事,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一会儿就进去。”
“小里,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竹里脸色低沉,没有做声,蕴钰就知道了。
这个时候能让竹里不开心的也就是花一晌那家伙了,他一来就占了个参谋的位置,对竹里来说太不公平。
竹里这个副参谋是自己争取来的。竹里熬夜想出“闲时演兵,忙时种田”的策略,一日日挨门挨户去动员征兵,连日的跑到校场去做监工,督促建房。
他得这个副参谋是应该的。
他这几日连连奔波,眼见着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这些蕴钰都看在眼里。
可花一晌做了什么,他是靠着人脉关系动动嘴皮子,几句话讨要来的。他凭什么当参谋,与竹里平起平坐?
就凭他临安府县令之子的身份?就比他们这些商贾出生的高贵?
“开不开心,都已经成事实了。”竹里无奈中带了点苦涩。这就是他说的,这个时代没有公平可言,他有学识又如何,总归抵不过人家有人脉的。
花一晌之上有泽毅,他随便开口一说,便能给花一晌要来正参谋的位置,甚至还在竹里之上。
竹里只觉得又荒唐又可笑。
并非他在乎这个副参谋的位置,只是觉得自己的努力在走捷径的人面前,就好像个笑话,一文不值。
蕴钰咽不下这口气,“不若我们去找找陆明大人,不说多的,至少也能给你个正参谋,与花一晌平起平坐。”
竹里笑着摇了摇头,“争这个强有什么意义。况且我若是去找陆明,岂不是说明我和他是一样的人。”
竹里眸光中渐渐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目光看向蕴钰,一字一顿:“我就当是让他先我跑五十米,但他今日所有都是我让他的,来日我必定加倍讨还。”
蕴钰看着自家兄弟这样子,瞬间也澎湃起来,给了他一拳:“好呀!来日,我陪你一同讨要回来!”
竹里笑了笑,“你快回去吧,我真的闷得慌,歇一会儿就回。”
蕴钰应了声好,就先折身回议事厅了。
无人处,慕念负手立于一棵桃树下。不过是棵晚桃,时节已过,它此刻却挂满果子,硕果累累,蜜果的甜味芳香扑鼻。
树叶阴影笼罩着慕念,他方才听到少年那番阔谈,心中不免欣慰。
只觉得这次科考过后,少年仿佛变了一个人。身上那份傲满变成了赤子傲气。
“徒弟。”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竹里却装作没听见,站起身来就要走。他现在不想搭理慕念,这个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男人!
可是没给他走远的机会,慕念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往自己身边一带,竹里步伐不稳直直往他身上栽过去,从远处看过去倒好像是他在投怀送抱。
他推开慕念,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褶皱,端正站在慕念前面,却是有意和他保持了安全距离。
“先生你找我?”他冷漠开口。
慕念淡色的眸子神色深沉:“你在这里作甚?为何逃席?”
“里面已经有一个参谋了不是吗?”竹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他撇了撇嘴角,道“我有点闷,出来透透气,一会儿便回去。”
“当真?”
竹里点点头:“恩。”
慕念眯了眯眸子:“徒弟,你说过会信任吾,不对吾说谎的。”
竹里不做声,心中暗道:你还说过你和花一晌没有任何关系呢!也不会收他为徒。
哦,确实,没有收他为徒,只是暗中给了他一个军中正参谋的位置,尽管名不正言不顺,还是当着众多军士偏袒他嘛。
明眼的人都能看出来,竹里这样子就是在怄气。至于是为什么事情怄气,也都写在他脸上了。
只是慕念觉得实在没有必要解释。
泽毅推举花一晌,是出自他的私心。慕念要收拾这些人并不急于一时,便放任着泽毅这么做了。
但只在乎竹里,只要竹里不受到伤害,他可以一再纵容那些人。
但对于小徒弟的赌气,慕念几分宠溺,几分无奈。他有时候真想敲一敲竹里的脑袋,不知道他这小徒弟脑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没有用的胡思乱想的东西。
要是全部清出去,一定还能再装上好几本圣贤书!
慕念抱着手:“徒弟,吾允许你问一个你关心的问题。”只要竹里问了,他一定会向他解释。
“没什么。”竹里说的很淡。“我没什么问题。”
就算问了,他又一定会和他说实话吗?不见得吧!
雪香云蔚亭的时候已经被骗了一次,竹里不想被当成个傻子,被骗第二次!
竹里拍拍屁股上的灰,“我透气透够了,先回去了。”
慕念看着小徒弟离开的背影,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