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苻瑶就穿戴整齐,收拾好行囊坐在床边,等着孙氏或者管家捏着她的身契”破门而入“,将她像牲口一样拉到集市上发卖。
然而并没有。直到日上三竿头,都没人进来找过她。
她扛不住肚子饿,推开房门去后厨取早饭,发现一切如旧,只是大家都谨小慎微了许多,吃饭时也不嬉闹了,显然王爷的坏脾气已经众所周知,大家都害怕惹到这位煞星。
不过这位煞星好像并没有因为昨夜她的僭越行径,而特意吩咐管家把她撵走,想到这里,她稍稍松开一口气,连喝了好几口热粥。
不过也不能太乐观,这会儿时候还早,万一人家还没腾出工夫料理她呢。
整整一天她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有点风吹草动就像松鼠一样竖起尾巴。
幸运的是,无事发生,不仅孙氏没来叨扰,王爷的身影她也没见到,只不远不近看见了阿哲一次,吓得她落荒而逃,差点撞翻装落叶的竹筐。
接连三日,均风平浪静,她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想多了,也许在王爷眼里,自己连被记住的价值都没有,他那晚吼了她一声后,可能就把她给忘了,她就像王府墙角里长歪了的一株小草,毫不起眼。
不过这几日,府里的人确实少了几个,花园里一个不爱说话的小斯不见了,厨房一位厨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苻瑶还挺喜欢吃她做的栗子饼。
而今日,曾让她帮忙带烧饼回来的小卉,也不见了。
苻瑶心里很难受,但又不敢去问,垂着脑袋回到房间,摸出钱袋,更加坚定了继续赚钱的决心。
她包裹里的银子,除了王妃赏的和每月月钱外,都是她自己在外面额外赚的。
作为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现代社畜,苻瑶没什么能在古代发光发热的特长。刺绣她不会,吹拉弹唱更是她的知识盲区,而且以她特殊又尴尬的身份,这些都是万万做不得的。
幸好她平日爱看小说漫画,尤其是志怪、悬疑推理、猎奇系列,几乎手到擒来,于是便定期去一个小戏楼,化妆成书生的样子讲书,竟意外受欢迎。
这倒不难理解,毕竟古人没什么娱乐,新奇古怪又悬念感十足的故事对他们而言,挺具有吸引力的。
苻瑶每次都讲两个故事,第一个从头讲到尾,第二个只讲开头和**部分,尾巴则留着下次讲,这样就能保证大多数人下次还来,同时营造出一种娱乐性——很多人离开时都兴致勃勃地猜着凶手或者结局走向,使得整个小戏楼显得热热闹闹,日复一日客人也越来越多。
当然,流进她包裹里的铜板也越来越多。
只是这些钱,距离让她过好日子还差很远。
她算过一笔账,自己若是趁夜逃走,必须花大价钱频繁换车,然后想方设法躲在安全有保障的大型旅店,且还需要额外打点很多人。鉴于她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应该逃到何处才算安全,这笔开支还得翻倍计算才行。
不过按目下王爷对她的态度,她若真的逃了,大概也懒得管了。因此她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赚钱,然后趁被发卖之前跑路。
这日又到了讲书的日子,她借口出去采买,蹑手蹑脚离开王府。
随着王爷归来,想出王府已经没以前那般随意了,还要顶着孙氏怀疑的视线,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理财计划行不通了,说不定哪天就要被迫戛然而止。
从小门进了戏馆,她来到专门为她准备的化妆间,快速又熟练地换衣服、化妆,最后再带上一顶书生帽,凭谁看都是一位清秀俊俏的书生。
多亏了大学四年在戏剧社的表演经验,记得当初她报戏剧社时,老妈还吐槽说她竟学些没用的,怎么不像别人那样报个英语角之类的,现在看来能够娴熟地变身为另一个人,可比精通外语重要得多。
其实,她还挺享受这种表演的感觉的,只不过以前是因为热爱,现在则是因为寂寞。
她孤身一人飘荡在这个思想与认知完全不同的世界,每一天都很煎熬,刷不了手机逛不了商场都是次要的,最可怕的是精神上完全孤独,没有同路人,她害怕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彻底吞灭。
说书给了她一个突破口,或者说,宣泄口。
她将现代的,甚至异国的故事换一个背景讲出来,台下观众发出和现代人听到这个故事时一模一样的感慨,会让她觉得她其实还没远离自己熟悉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想法还是有共通之处的。
换好装扮,她深吸一口气,绕到台前。下面已经坐满了听众,对面二楼三楼的雅座上,也坐满了人。
她注意到其中一间,拉着帘子,没透一丝缝隙。
大概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吧,以往也有过类似情景。
她慢慢坐下来,正要粗起嗓子开讲,戏楼的老板娘,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冲她比了个手势,大意是让她将时间控制在一个时辰内。
戏楼的重头戏自然是戏曲表演,说书不过是调剂,只是谁都没想到她会如此受欢迎,还有许多人特意慕名而来,老板娘便将她的节目稍稍延长了,但主推的依旧是戏曲。
她冲老板娘点了点头,抬手将帽子往下压了压。
今日她讲的第一个故事,来自于故事会,大体上是个通俗爽文,讲的是老百姓智斗恶县令的故事,引得笑声与叫好声一片。
台下观众虽然三教九流,但基本都是普通百姓,很好这口,连楼上雅间里坐着的也都只是附近比较有钱的商贾,所以她才敢稍稍放肆些。但故事并没有很过分,只是略带嘲讽而已,太过头的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讲。
第二故事,她讲的是福尔摩斯的“带斑点的带子”,故事背景自然是放在前朝,一对双胞胎姐妹的命运令人牵肠挂肚,她在凶手呼之欲出的时候戛然而止,惊堂木一拍,便在一片唏嘘声中迅速退场。
以前总有急性子的观众跳上来拉住她,非让她说出凶手,拉扯间难免吧暴露一些东西,所以她基本上讲完就跑,躲到后台换上女装,一溜烟逃走。
只是今日,她刚刚把帽子摘下来,正要散开满头乌黑长发,一个面无表情的高个子男人就闯了进来,身后还站着瑟瑟缩缩的老板。
男子身上散发着凛冽的气息,这种气息她在阿哲和王爷身上都感受过,因此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就以为是不是暴露了。
“我家主人有话想问你,随我走一趟。”不容拒绝的语气,说完就侧身一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苻瑶哪敢拒绝,哆哆嗦嗦勾了勾脖子,随男人一道上楼,来到方才拉着帘子的那间雅间。
屋里圈椅上慵懒坐着的,并不是什么大家小姐,而是一位穿着湖蓝色大氅,脖子处围一圈白色毛领的俊美青年。
他正拿杯盖撇着浮沫,眉头时不时蹙一下,似乎是下不了决心到底要不要喝这种劣质茶叶,最终还是放下了茶盏,转头朝她看来。
男人有张昳丽白净的面孔,望一眼就令人呼吸停跳半拍,总而言之,好看极了。
而且眉宇间,有种既锐利又儒雅的气度,令人心生敬畏,却又不至于胆战心惊。
苻瑶还注意到,他的圈椅旁,斜立着一根镶金带银的手杖。
傻子都能看出不是普通人,苻瑶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简直倒霉透了。
男子淡淡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唇角勾起笑意。
“你刚刚讲的故事,我听了,很不错。”他开口道,声音清贵若玉珠碰撞,带着股与生俱来的漫不经心,“杀死姐姐的真凶,就是继父,对不对?”
原来也是个心急想知道真相的人,苻瑶微微松了口气,像个汉奸一样使劲点头:“是,是的,您猜的一点都不错。”
男子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他饶有兴趣地又打量了她一遍,不知是不是错觉,目光在她胸前略微停顿了一瞬。
她使劲抿住嘴巴,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慌乱。
“那……他是用何种方式杀人的?‘带斑点的袋子’,又指的是什么?”男子朝前探了探身,眸光骤然聚拢,乌沉沉的,有些摄人,也有些瘆人。
苻瑶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神情可以在刹那之间变换得这么快。
她忽然觉得,他不像是冲着答案来的,或者说不全是。
“‘带斑点的带子,指的是蛇。”苻瑶舔舔唇,按捺住心头恐惧,低眉顺目回答道,“继父利用口哨声操纵蛇,让它从墙壁顶端那个小口爬进去,咬死姐姐,所以姐姐临死前才会惊呼‘带斑点的带子’——”
男人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稍,但苻瑶觉得他不是意外这个真相,而是意外她能说出这个真相。
她心里不禁有点困惑,但还是紧张占了上风,让她没有工夫多想。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故事?”男人的声音陡然森寒无比,苻瑶惶惶然抬头,却被他黑沉幽邃的目光吓得向后趔趄了一下。
“我、我——”她回答不上,总不能说是《福尔摩斯探案集》吧。
慌乱之下,差点忘记伪装,本音险些脱口而出。
“我祖父走南闯北,听过不少奇闻,这只是其中一桩,被我润色成了故事。”这个谎她很早就编好了,曾说给过不少人,包括老板夫妇。
男人没有言语,只是默默注视着她,忽地他扑哧一笑,懒洋洋朝门口扬了扬手,便扭脸不再看她,手指伸向桌上茶盏,像是回想起茶很难喝,又把手收了回来,优雅而闲散地搭在膝上。
领她上来的侍卫模样男子得令,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提拎”了出去。
余惊未消的苻瑶,都忘了管老板娘要钱,卸完妆就抱着双臂落荒而逃,回到王府时,心口还砰砰跳着。
说书人这个兼职,她似乎、也许、好像不能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