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号,朋友圈里零星出现了些纪念地震死难者的图文消息。那场举国悲痛的天灾已经过去十二年了,在今年这个特殊的年份里,纪念活动又显出了别样的意义。
国内已从年初突如其来的冲击中迅速恢复,帮助企业纾困的政策早早提上日程,复产复工近在眼前。像当年那样,不可辨驳的事实再次为我们的强壮作了解说,这片土地上的人的精神,既不松散,也不脆弱。
而我作为游子,面临的是四处环海的孤独。
我的同盟松散极了。
与潘德小姐的新一轮会议就安排在当天晚上。她今天从一开始就给我施压,我心知那份数据,她在BCG的同事肯定是看过了,至于这气势汹汹的态度……
恐怕是与手头的东西对不上吧。
“我要原始版本。”潘德小姐说。
我发给她的并非文件,而是经我模糊处理后,手机对着屏幕拍的几张文件的照片。尽管猜得到她在说什么,我还是装着糊涂:“你是说你需要数据文档吗?这可能有点困难,假设我们能见面的话,我可以把电脑带上,由你拍照保存,但直接发给你恐怕不大合适。”
她不动声色,也压根不接我的招:“你的数据不对。”
“是吗?”我抬了抬眉毛,“哪里不对?我是说,我确实做了一些模糊化处理,但对于数据精确度的要求,此前我们是确认过的。我所提供的,应该就在我们圈定的范围内吧?”
她眯了眯眼睛,又道:“我要求的是原始的、真正的数据,而我们商定的允许出现模糊的地方,只在于数据的精确性。”
无形中,她流露出了一丝怒火。这种愤怒与此前我目睹的截然不同,那时她是在生我的气:现在,她在对她谈不上忠诚的下属发火。
我笑了起来。但我的笑意不过是水面上的反光,一晃就没了,我说:“质疑你的消息渠道会显得很粗鲁,但我还是不禁想要做一些提醒——不管你的信息是从哪儿来的,我交给你的,都是事实。”
看来耗子也拿不准,给的是修改以后的“真”数据啊。
我一得到确认,心中十分痛快。果然是有这么个人在,看来多做几手准备是做得对了。
“我有一些问题。”潘德小姐不置可否,“但你要确保回答时足够诚实。你看,对于你们的工作细节,我了解得很浅显。假如你耍什么花招,或在细节描述上显得过分含糊,以我的水平恐怕很难明白你的意图。这样的话,我就需要支援……我想那不是你所乐见的。”
“当然。我会确保我所说的都是实话。”我没接她后面那句。要是有第三者出现在我们的会议中,风险太大,我宁肯撒手不干了。
她点了点头,问了几个技术上的问题。好死不死,这些细节都是围绕着我做的改动来展开的,要说她手头没有一份从别处得到的数据,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相信。假设卖了公司的是我们部门的人,他对数据不同版本的取舍会自信很多;但外部门的人,比起旧的,肯定更相信新的。
但这种事吧,还是生活经验不足造成的。君不见多少人追寻某个单机游戏的黄金版本,用联网应用的,也常为保留某个老版本付出诸多辛苦。这是为什么呢?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在我的解释下,她的脸色渐渐有所缓和,但程度实在是太轻微,如非我一直留意着,只怕还要误认为是幻觉。在这件事上我很坦然,投名状嘛,虽然形式大多登不上台面,但讲究的是取信于人,拉帮入伙,信任是合作的基础。
我给她的可是不带引号的真数据啊。
“你的解释都很有说服力。”潘德小姐总结道,“很符合逻辑。”
“事实当然符合逻辑。如果人们感到事实反直觉,很可能是因为了解得还不够深入、不够广泛。”我看了看她,“我是这么想的。”
周三,仅仅隔了不到十二个小时,路人丙找上门来了。
他一问我我就知道部门里有内鬼。我带了那么多个项目组,本职工作是通过管理各个组的负责人来达成对整体局面的掌控,在越南事务上亲力亲为不过是特殊情况,常和小朋友接触,则是因为我们部门青黄不接得太严重了,带小朋友反映的更多是部分经理的失职。他要有什么关于菲律宾情况的疑问,该去找菲律宾项目组的负责人,而不是我。
他找上我,显然是有人暗通款曲,把上周五我的异常动作透露了出去。
这个判断让我大感意外。慧琳上周提醒我,是收到风了,还是说只是直觉?
我有心把这个人找出来,但根本是无从下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别说他们了,仅仅是我与别人多闲聊几句,也许不注意间就透露出去什么大消息。你一句、我一句,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谁也不知道听话的人会转述给谁,落到有心之人手中,这些讯息又能不能凑成最后一块儿拼图?
所以学着做骨干,第一件事,就是做好自我管理。
我心里觉得不安,虽然没有证据,但还是决定先跟老黄通个气。至于老大那边我还要考虑一下,大老板都如此谨慎,我不该特立独行。
路人丙似乎不明白什么是管理之道。他打着向我请教的旗号来,先前的培训上他表现得不错,又很会待人接物,及时地联系联系,趁热打铁、博博存在感,很能理解:但消息仅仅是两三个来回,话题便在他的刻意引导下转向了菲律宾项目。不论他本人觉得这个导向是如何润物无声——那是春雨啊,我的朋友,新加坡已经进入旱季了!
现在形势这么诡谲,别说夜雨了,就是凭空多出点儿什么动静我都得再三推敲,这人是赶着送死吗?
我叹了口气,先联系了梁衡。
其实这样的事我该先找HR,并通知他的主管。然而大老板那句“特事特办”,不用白不用,再说为了我的工作,动静是越小越好。这类事务虽然不在慧琳的管辖范围内,但整个脉络先坐实了,她帮忙做点保密工作、确保整个处理过程又快又稳想必不难。
梁衡是首席科学家,我本来以为他会叫个什么人处理这事。没想到我刚说明了来意,他就拨了语音过来,带着我在线查案。
我以前没和他有过什么接触,不知道他竟是这样一个性格。我只能一边应对着梁首席五花八门的问题,一边趁着说话间隙在群组里打字,取消了接下来的会议。
于情于理,调查路人丙出卖公司商业秘密的事情,我都是该避嫌的。可我话才说了一半,梁首席查到的东西就噼里啪啦一股脑发到了我俩的对话窗口里,嘴上还道:“我知道!乔瑟琳打过招呼了,你就看吧。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知道?”
……哥,你不就是做网络安全的吗?你发的东西是有记录的啊。
当然这话我不敢讲。他是首席,说得夸张一点,我们公司最值钱的人就是他。
“哎可以的啊这孙子,知道文件不能往外拷,先后上传了这……四次?很清晰嘛这个意识。但也不说断开内网之后换个匿名代理,怎么想的他……”
梁首席嘀咕着什么。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能成天在我们那个群里灌水了,话多,憋不住。
“嗯,梁首席,”我打断他,“您看有没有可能拿到这个路人——噢,王文斌,有没有可能看到他邮件里给BCG那边发去的是个什么附件呢?”
“哎哎——别,你就叫我名字吧。”梁衡道,“北京小孩儿吧你?”
“河北的,在北京长大。”我说,“哥是山东的吧?”
“是啊。怎么猜到的你?”
我哪敢说实话,笑着道:“感觉吧。”
梁衡也笑了两声,解释说:“嗯,这个可以,但是它附件是在人家的邮件服务器上,从外边儿看不值当,得绕好大一圈,不是几分钟能搞定的事。从这个王,这个王什么的电脑上看容易很多,但是我一操作人家就知道了——还不宜曝光吧现在这个事情?”
“是的。”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毕竟早一分钟知道他发了什么过去,我就能早一分钟做打算。见这事风险太高,我便改口:“咱们现在拿到的这些证据足够了吗?”
“够了够了妥妥的,我打包下来你拿去给HR吗?”
“梁哥通知HR那边吧?”我犹豫了两秒钟,正在想该怎么陈述自己身份的不便。
“成。懂的我,我就说无意间发现的。”梁首席已接过话头,“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了,谢谢哥。”我愣了愣,险些跟不上他的速度,赶紧道,“解封了我请你吃饭啊!”
“好。到时候叫我吧。”
他甫一说完,通话就挂断了。
我一口气喝了半瓶水。这人真是风风火火,连带着我都犹在梦中。那点对路人丙的怀疑就像尚未坐实一样,我面对聊天窗口上一张又一张的铁证,竟还身处云里雾里。我像在看戏,又像在看我。
将来我也会落得这个下场吗?
周一,王文斌被开除的消息经由HR部门,通报到了全公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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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