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能。她那么漂亮,我要是见过不至于没印象。当然,这种不体面的想法就是在心里过过也很不合适,我只装作它从没出现在我脑海中,看向潘德小姐,适当表露出不解。
“你不是哈佛出身,对吗?”她看着我。
“不,”我是隔壁技校的,我心想,但这个梗用英语说她肯定不明白,“我的博士学位是在MIT攻读的。我在11年搬到剑桥,一共待了五年。你是说我们那时候……”
她笑了,摇了摇头。
我想了好几种可能,觉得以前在咨询公司的时候几率最大。项目上碰见的话我肯定记得,要是只是擦肩而过,就不说人家是商务舱我是经济舱了,一个高管怎么会留意我这样的小兵?我越想越没谱,把心一横,放软声音:“潘德小姐——”
“拜托,”她很诚恳地望着我,“叫我桑妮亚就好。”
“桑妮亚,”我在她的示意下叫了她的名字,然后说,“告诉我,咱们到底在哪儿见过?”
她一瞬间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表情,只是很快就褪去,剩下温和的笑意,说:“法兰克福机场。”
我眯了眯眼睛。我只到过法兰克福机场三次,一次是去年公干,另两次是从那儿转机,当时我在汉堡当交换生。得到答案,这下子我更迷惑了。我直觉她没说实话,至少这不是事实的全部,但一开始的追问已经花掉我全部的任性,这是高了我好几级的合作方,再耍赖下去,我的专业性怕是得打个折扣。我故意叹了口气,看向潘德小姐:“我的好奇心空前活跃。”
“你的好奇心要学会自己寻找答案。”潘德小姐说。
我们在地铁站停下。她从手拎包里取出一个口罩递给我:“我想你不介意收下这个。”
二月的新加坡,与国内不可同日而语,实际上她是除了老大以外我见到的第一个戴口罩的非华人。我没想到她会专门分口罩给我,感觉自己说谢谢都说得有点儿哆嗦。
“回见。”她说。
“明天见。”我目送她往前走,这才折返回地铁站。
收好新口罩,我把白天的那个又翻出来戴上。她可真是个好人,我之前之所以没戴口罩,就是怕她觉得我不礼貌,没成想她还专门给我一个。但一想到这个好人来公司的意图还摸不明白,我的心就又变得沉甸甸的。
坐了二十分钟地铁,我在附近组屋楼下的食阁买了份炸鱼薯条,又走了十分钟回家。这套公寓是去年交付的,但因为一直在外出差,大部分家具电器买了也都堆在门口,我昨天回来只把沙发的膜撕了,拖着沉甸甸的皮质单座沙发一直到窗边才停下。邻居心善,没有投诉我。
其实一拿到PR我就说买房,但太忙了,前年夏天额外买家印花税再次上调的消息一下子成了新闻头条,我才被提了个醒,紧赶慢赶抽空看了房。税嘛,因为是首套房,虽然需要一次性付清,但数字总的来说不是太恐怖。具体是多少呢?
新币九万二。
这套两居室承载着我全部的积蓄。
我抱着电脑窝在单座沙发上,间或刨两口饭,权当填填肚子。南美负责人一脸没睡醒的表情,我若无其事地听他介绍情况,想必他对我偶尔偷吃一口这个行为也会置若罔闻——当然这个时机要好好把握,虽然我躲在摄像头外面吃,但如果急着说话一咳嗽,事情就露馅了。我这方面的技艺是很炉火纯青的。要说为什么,除了很有天赋以外,可能跟我常年来的训练也很有关系。
只是小时候上课偷吃是馋嘴,现在则是草草果腹。
老黄这个人,要说他为什么如此擅长给人挖坑,可能也是天赋。我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接了他的电话,嘟囔着:“你还真会挑时间,我刚和圣保罗那边开完会。”
“在晚饭中途吗?”老黄笑得贱兮兮的,我听见他俩儿子彼此打闹的声音,知道他已经回家了。
“呵。”我根本懒得搭理他。这孙子要真是个中国人,这会儿不说什么“晚饭途中”,来一句:“吃着呢?”再配上他那谁听谁想抽他的笑声,我指不定能气成什么样。
又塞了口吃的,我说:“挖到什么大金矿了?”
“BCG的家伙不是有意让我变成局外人,然而凯文和他们很有共同话题……”老黄沉默了片刻,“大部分时候我只是听他们说。让你失望了。”
“别在意。你就想象自己是个监督员,我们的目的并非下场比赛,但至少不能让两个队变成一个队不是吗?”我安慰道,“他们就是一帮西装男相互吹捧,健身、聊基金和名表,在高空酒吧谈谈日本威士忌,都是泡沫。”
“我也该做些套装。你说呢?”
“如果你想的话。”我话音刚落,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轻快的笑声。
……丫逗我玩儿呢,根本没往心里去!
“好吧好吧,”他赶在我开口之前就顺毛,“老实说他们没聊什么特别的,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有我在,还是他们单纯想要共度轻松时光——分别前我问了一民,他说他们会在这里待至少六个月。”
我一下子就警觉起来,六个月,这是个长项目了。想了想,我说:“新和一民来自大中华区办公室,现在这个情况,要说BCG让他们留在新加坡,我不意外。兴许他们还有别的公司的业务。”
“不,他那意思,就是待在我们公司。”
我心里透亮,这就不是什么提供优化方案,而是要帮我们实施战略落地之类的长线工程了。这可谈不上是个好消息,我故作轻松地说:“干得好。这是条很有利的信息,你亲自和老大说吧。”
“你去吧?”他不以为意。
“最好是今晚就能给他打个电话,我不骗你。”
他发出些许鼻音,没立即说话。过了几秒钟,他说:“对了,我老婆知道你回来了,你周末能过来吃饭吗?”
“她人真好。”老黄的妻子是国内过来的,做得一手好菜,我老巴结她。顿了顿,我说:“不过最近一阵子,我们可能没时间在家吃饭了。你有个心理准备。”
挂掉电话,我叹了口气。
他们一个咨询公司,做些辅助工作还有可能,正式出面作为收购谈判的主力军,这个几率则微乎其微。集团在我司砸了那么多钱,眼见到了收成的时候,这会儿套现离场,可能性就更小了——待六个月。我心里没底,在老东家的时候我没跟过这么长的项目,一般都是一两个月就交付报告了,他们待这么久干嘛呢……而且带队的还是个合伙人。今天白天那个草率的会议到底算不算kick-off meeting我也说不好,组里只有老黄事前收到风,开会时凯文他们那边则只出了两个人。
咨询要想把钱攥在手里,第一件事就是唬人。虽然来的人级别高,人也唬住了,但这绝不是正常路数。我还是倾向于白天的只算个简单接触,也许大老板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提前给我们部门吹吹风……
这么说,BCG确实可能是集团请过来的。
第二天一到公司,老黄就冲我挤眉弄眼的。昨晚老大在电话里显然跟他说了什么,老黄一般是穿T恤短裤来,今天换了件棉质的休闲衬衫,裤子也改为长裤。我还是穿无领衬衫搭配半身裙,谁让我们部门老是由我负责对外业务呢?
接下来会是场硬仗,我带了高跟鞋以备不时之需。但眼下最主要的还是越南那边第三方的事务。那边起步晚,单数少,整个运转模式和新加坡有很大区别,需要因地制宜,大部分方案都要从头做起。胡志明办公室的头头是我们部门过去的,他才是负责落地和接洽的那一个,要烦心的事更多。只是越南模式毕竟可以套用到其它几个东南亚国家上,大老板非常重视,平常问的也最多,那能怎么办,我和老大加班加点干呗。
一边做着演示要用的东西,我一边想,要是我能有BCG那帮人做slides的速度就好了。他们是不是有个万能模板之类的,随便改几个主体名称就能直接上场?
右下角忽然弹出老大的提醒——好吧,来了。
我和老黄相视一眼,低下头,换上高跟鞋。部门里小半人都收拾起来,我拿上电脑进了电梯,站最外面的小丁摁了十六层的按钮。
电梯门打开。许多人还不明就里,老黄与我已如临大敌。一行人走到楼层中部最宽阔的会议室前,我推开门,面带微笑。
“多好的早晨!”凯文与我平视,笑起来,精心打理的胡子下露出他花费不菲的牙齿,“姚,你说是吗?”
“诚如你所说。”我深表赞同,目光越过他,与面前伸来的手相握致意。
“你好,姚。”
“你好,桑妮亚。”我对潘德小姐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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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