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敌在暗我在明的战役一直持续到晚上。七点散场,BCG的人要开个总结会,大老板留我们在会议室喝咖啡,等着他们完事一块儿吃饭。老大赶着去看二女儿的演出,刚散会就溜了,只剩我跟老黄撑场面。
我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把身上的购物袋换下来。
没了外人在场,两个项目组间更显得针锋相对。
我们原本是一个部门,要死不死的,老大以前还是汇报给凯文的前任——这有点像我和老黄的关系,尽管理论上我们是平级,但他汇报给老大,而我和老大直接汇报给大老板,如果不是因为没什么业务竞争关系,只怕我和老黄也处不大融洽。后来因为项目组业务突出,随着公司发展,部门的工作量也陡然增大,我们便单出来成立了一个部门,原先的头头升迁去了集团,凯文则是新招进来的。
虽说是空降兵,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他硬生生把原来那种别别扭扭的部门关系给继承了下来,不仅如此,还逐渐发扬光大,以至于到今天,这种别扭拓展到了每个具体个人的身上。我和老黄私下里认为他是集团嫡系,但这话从没说出口过,彼此心照而已。
桑杰键盘敲得山响。凯文喝着冷萃,斯文的万国表盘从袖口露出一半,那姿态烧包极了。要是有可能,我真想把心里这几个大白眼直接表现出来。
老黄有一搭没一搭和凯文聊天,他们说新加坡英语,语速又快、又有大量本土词汇,我不能十成十听懂,但俩人都阴阳怪气,这肯定没跑。他们俩的交锋老让我想起新加坡从马来亚联合邦被开除出去的事情,说不清是谁占了谁的便宜,谁又暗中吃了个大亏:刚好凯文就是马来人。
倒不是我不愿意在这难得的时光里说点儿什么挤兑挤兑他们,这邮件一天没回,邮箱里就跟搬进来一窝兔子似的,一只一只往外蹦,从来是指望不上得到片刻安宁。今儿忙了一个白天,亟待处理的邮件就堆成了山,特别是南美那边,因为时差关系,晚上正是邮件出现的高峰期——对,晚上长潘帕斯草原的兔子。这种兔子也没什么特点,就是单纯让你不得安生。
大老板回来了,领着我们下楼。谢天谢地他换了件T恤,虽然谈不上时髦,但至少是深色,大晚上的不至于那么扎眼。
停车场里候着两辆车。凯文显然很乐意和BCG的人乘一辆,我倒乐得清静,可怜桑杰,就这么被塞进了我们车里。他很自觉去了副驾,不跟老黄坐一起;我跟大老板则坐在最后一排,我拿平板小声跟他汇报工作。公司到滨海湾不足十分钟车程,但大老板是个工作狂,恨不得他跑步的时候我们都举着平板在旁边跟着。
乔瑟琳跟车到了餐厅,打点了些事情便撤了,临走前拜托我帮忙照应。大老板对此见怪不怪,只说:“你就刷卡!没事的。”
我能说什么?那是大老板,我只能陪在一旁讪笑。他恐怕很难理解我的处境,当他的秘书,女,离开了,被拜托接应的我,同样为女,忙前忙后,催菜、退酒、给所有人叫车,这种分工安排难免让人觉得不适。但今晚毕竟又不同:今天老大不在,我得充个霸王。
凯文像模像样地点了酒,木桐2000,烧包之选,不愧是他。我坐大老板左侧,几乎是游离于谈话之外——没办法,乔瑟琳走了,有时我必须扮演一下大老板的备忘录。这倒是个不错的差事,很容易赚印象分,一般替补位置轮不到我,都是凯文或老大来担任的。
我几乎没敢吃。老黄说得不错,这帮人稍一接触显得太咨询了,其引人注目程度恐怕只有投行那些前台可以媲美。大老板乐呵呵地像个小老头,光听凯文和BCG的两个西装男说笑话;而我,全神贯注地理解笑话,确保遇到反射弧稍长的情况能及时为大老板参谋参谋。老黄偶尔说上一两句,只是左右不了局面,他做技术出身,没干过前台,这方面很难和凯文相比。
潘德小姐也很少开口,脸上时刻带着微笑。但她神情上又与我们面露慈祥的大老板不同,大老板是个商业天才,这会儿脑子里不定在想些什么,做了耳朵的我于是不得不为他认真听每一句;潘德小姐显然乐在其中,只是她似乎很懂得分寸,一面表露出专注与欣赏,并不亲自下场,与在场的说什么笑话。
两种迥异的上位者的面孔。
“你知道,”大老板忽然开口,不知什么时候,他思想的遨游已经结束了,“姚和你一样是在美东完成的学业。”
她的感兴趣表现得恰到好处。潘德小姐的眉毛轻轻一抬:“你当时在哪个州?”
我没想到大老板会主动帮我找话题。
“在麻省,”我回话回得有点慢,为了表现得不怠慢,又赶紧补充道,“在麻省西部。”
她的笑容变得更深:“我在波士顿拿到的学士和博士学位。”
“我的本科学校开车到波士顿要三四个小时,”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博士也是在波士顿读的,真巧。”
“是在市区吗?”
“不,在查尔斯河对面。”
她眨了眨眼:“我们可能见过。”
“是有这种可能。”我也微笑回望她。
真没想到在这扳回一局!我和潘德小姐对上了暗号,这会儿看凯文的心情都不一样了——凯文眼看着局面脱离控制,故作掩饰,频繁查看他的万国腕表。我抿了口酒,讲了那个食人族笑话:“有两个食人族到IBM上班……”
BCG的西装男非常给面子,刚听了个开头便立刻开始笑。这已经是个老掉牙的段子,但BCG的人都捧了场,一直主导着话题的凯文又怎么能自甘寂寞?于是也跟着笑。老黄没出声,只是保持微笑,给我个面子。我没和他们一起笑,也没有接着往下讲。
大老板说:“给我讲讲。”
“有两个食人族到IBM上班。老板对他们说,‘你们决不能在公司吃人,否则我立刻开除你们。’这么过了三个月都相安无事,突然有一天,老板把他们叫到办公室大骂一顿,说,‘都说了,叫你们别吃人!你们违反规定,明天不用来上班了!’”我顿了顿,继续讲,“两个食人族立刻收拾东西走人。临走前,一个忍不住埋怨另一个,‘说了多少次,叫你不要吃干活的人,我们之前每天吃一个部门经理,什么事都没有,昨天你吃了个清洁工,立刻就被发现了!’”
大老板笑出了声,又问:“这是食人族的笑话还是IBM的笑话?”
“都有。”我心想,这是部门经理的笑话。
“再讲一个。”
我看了看凯文,笑着说:“提问:当食人族吃了一个小丑,他会说什么?”
“说什么?”大老板很捧场。
“答案是,‘那吃起来很有趣。’”
老黄最先笑起来。
大老板皱了皱眉,搓搓胳膊:“怎么这么冷?”继而也跟着笑。老板一笑,凯文当然也只能笑了,我心里别提有多过瘾,只是并不表现,悄悄看凯文生闷气,又逮不着机会找回场子的模样。他肯定没想到我敢说笑话编排他,这会儿心里指不定多抓狂呢。光看他面上风度翩翩的,我话又没挑明,他不好意思与我计较。
老板称接下来还有事,饭局结束得很早。BCG的人请我们去他们下榻酒店的行政酒廊喝一杯,凯文立刻就答应了,我有点犹豫,不去是不可能不去,但再晚一点跟南美还有个会,在这儿虐待肝脏不是什么好选择。老黄看出我的迟疑,立马应了声。我感激地望向他,孙子关键时刻真够意思。
“我和姚在附近喝杯咖啡。”潘德小姐说,“你们男孩儿好好放松一下,酒记在账上。”说完,她又转过来看了看我,道,“你愿意赏光吗?”
“啊,当然。”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答应了。
潘德小姐就站在门口等我结账。今天开的酒没喝完,我在存酒单上签字的时候,总感觉有目光注视我。抬头一看,远处的潘德小姐正望向我这边,见我看过去,露出笑容,又轻轻挥了挥手。我顿时感到面热,真可怕的亲和力,我都快忘了我们之间差了多少级了。
丫肯定看出来我们和凯文之间有矛盾,高手过招,看谁绕得过谁吧。
我们沿着新加坡河往北岸走。说是喝咖啡,但她似乎对于咖啡本身也并没有那么执着,只是想在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也所见略同,心想就这么走一段儿也不错,但潘德小姐毕竟穿着高跟鞋,我可不能给她留下坏印象,因此领着路实际确实是奔着咖啡馆去的。
“你们base不在新加坡吗?”我问她。
“我是新加坡办公室的。新和一民base在大中华区,所以他们住酒店。”她的发音好正,尤其是“新”字,我没想到她能说得那么好,“但至少是新加坡最好的酒店。考虑到现在这种情况,我想也不算亏待他们。”
“住酒店容易忘记自己在哪儿。”
“你说得很对。”路上行人越来越多,在戴上口罩前,潘德小姐没忘留给我一个微笑,“所以今年很特别,比如我不用出差,可以住在自己家里。”
话题越来越私人化了。我还指望着她能吐露更多信息,明儿才好跟老大交差,于是点了点头,嘴上却说:“说到这个,公司搬大楼之前我们跟你们离得非常近,或许以前我们也碰过面,买着哪一家附近的早餐?”
“我们确实见过。”潘德小姐说,“看来你不记得了。”
本章中提到的两个食人族笑话不是本人原创,均来自于网络。
其中,关于IBM的那个笑话已经在中文互联网环境中流传了很久了,就像李姚说的那样是个“老掉牙的段子”;“小丑”那个是英文,我在英文的笑话网站上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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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