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前预料得不错,自那天主动邀约了凯文一回,他想找我聊聊的意图恐怕一直藏在心里。这几天开会碰见,他不知道多少次给我递了眼神,弄个不好,别人还以为他暗恋我。但作为上级,他又很矜持。我到现在都没收到来自他的消息,那天一块儿去打高尔夫的事情就好像从没在我们的日程表里出现过。
我很有耐心。凯文总有憋不住的那天。
我现在最想弄清楚的,也是关于凯文的事:在BCG正式带着项目驻扎在公司大楼之前的那个周末,凯文到底为什么跟他们一块儿喝酒?那家店光线不是特别明亮,老黄当时也是和朋友聚会,对于凯文以外的人又一个不认识,现在已经回想不起来具体都是哪些人参与。一月末新加坡和国内就不再正常通航,上海办公室两个人如果那时过来,得先在酒店待十四天。这十四天可都是带着薪的,新和一民又不是不可或缺的技术专家,不至于这种时候奔赴新加坡。
我是倾向于他们在那之前就过来了,这事不求证影响也不大,但因为可以很轻易就打听到,我还是计划把它证实。前同事聚会,现在还在BCG的又带上了新和一民,这不奇怪。
但当时,他们到底有没有交换什么讯息呢?
这一整个上午我都在处理琐事,小陈的汇报上数据不对,很明显在量级上就跟应当的数字有差距。我拉出源数据一看,就知道他恐怕是漏了小数点。这份文件,负责带他的助理经理应该是没经手,直接递上来的。我们组工作量确实比较大,偶尔犯犯低级错误还算情有可原,但结果明显与期望值不符还不知道回去验算一下,那只能是工作态度或业务水平两者当中哪一个出了问题。
这不是小陈第一次犯这个错误了。我考虑了有好几分钟,还是决定把剩下两个负责泰国业务的小朋友也叫上,连同助理经理,我们五个人一起到会议室对了数据。
“你愿意讲一下你的思路吗?这个数据是怎么得出的?”我不至于垮着个脸,但也没笑。
“就是按照一般的工作流程……”他当着我们的面又重新跑了一轮,或许是困在了思维定势当中,小陈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哪里出了问题,直到旁边的同事小声提醒。他明显感到不好意思,结巴了两句,才说:“我算错了,现在我知道了问题在哪。谢谢你指出这一点,姚。”
我挑了挑眉。没想到这小子会先致谢而不是先道歉。但这可不是仅仅靠话术就能糊弄过去的事,我立刻说:“我没有感觉到你整理出了一套有效的工作方法,这原本是在过去一年的工作当中你要逐步形成意识的事情。我不是要求你们不能出错——没有人能永远不出错。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是一个团队,所以文件上的失误多半会在正式上场之前就被检查出来。告诉我,一峰,你认为成为专业人士意味着什么?”
“呃。专业性。”小陈措辞了可能有好几秒钟,让我不大满意,“保持专业性还有跟团队的及时沟通,以我的观点来说是这样。”
助理经理的脸色很难看。我不打算进一步为难小陈,便说:“你说得很对,我还想作一点补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提到谁是个专业人士,我们会认为他在某一领域能够给出稳定而高效的工作成果。‘稳定’从哪里来?如果你对于自己天然的专业触觉没有百分之一百的自信,我的建议是从工作流程开始。就文件工作来说,复验非常重要。我们不希望自己的方案仅仅因为一点小瑕疵就被扫下桌面,对吧?”
他们几个都很认同地不住点头。
我说:“这也是我入行几年来的经验——我想它能为你们提供一些帮助。今年的工作都很具有挑战性,很遗憾,我没办法像之前那样手把手带你们。如果有什么难题,我们可以一起讨论——但是先自己做自己的上级,好吗?”尽管主要目的是敲打小陈和他们的助理经理,说话时,我还是特意和三个小朋友每人都交换了眼神。这三个人都是本科毕业刚参加工作,太年轻了。
“明白了。”
“好的。”
“希望这能在你们之后的工作中看到回应。”我挑了挑眉毛,要用这个会议室的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走吧。”
和桑杰擦肩而过时,他望着我,问:“姚,之后我们可以聊聊吗?”
我没有掩饰我的惊讶,点点头说:“你可以给我发消息。我们再约具体的时间。”
中午我确实收到了不常用联络人的消息,但不是来自于桑杰。
潘德小姐问我中午是否有空。
我直觉这不是跟工作相关的邀约,手头还有好些事情,我原本托了小陈给我带面包,打算中午加班的。稍微犹豫了片刻,我回复她说能否等我十分钟。接着我立刻收拾好了包以备随时出发,然后挑着比较急的事务给越南那边写了简单的建议方案。
大约十五分钟后,潘德小姐从电梯间方向出来,出现在了我们办公室门口。很难说她是从二十楼下来,还是从别处上来的。
她太引人注目了。我立刻就留意到她。
她今天穿了一件半新的无领罩衫,袖子和纽扣处都皱皱的,只有领子仔细熨烫过,掩盖了亚麻的特性。这样皱的休闲衫竟然显得她的肩膀又平又直,无论如何也不能归功于衣服的裁剪了:我心想她是不是学过什么舞蹈,为什么仪态总是那么出众?
我是第一次见潘德小姐在工作日穿得这么随意,随口就道:“你知道,刚刚你从门那边出现,几乎是在发光。”
她有一瞬间乱了阵脚,但很快找回节奏:“奉承我不会对事情有任何帮助。你还是要请我吃午饭。”
我不记得和她约了午饭,只说:“不知道我是因为何种荣幸,今天能与你共进午餐呢?”
“昨天你说你需要一个顾问。”她带着点儿玩味地看着我,“收你一顿午饭,我觉得并不过分。”
我反应过来。我紧接着就说:“那这就成了对市场价格的干扰行为了。我一定要请你吃一顿好的晚饭才行——我坚持。”
实际脑子还是没转过弯。我总是擅于即刻就想出漂亮话,但对实质的思考,则没法儿进行得那么快。
她露出微笑:“敬意地接受比礼貌拒绝要好。你介意我们现在就出发吗?我想你下午的日程一定很紧凑。”
我尽量维持着直到家电商场的这一路上的俏皮话。然而俏皮话也是要费脑子的,或许因为入不敷出,一直都到了乌节路我也还没想明白,这样一个繁忙的BCG合伙人为何选择在周四中午大驾光临。
而且还是陪我选冰箱。
从乐观的角度说,至少今天,我肯定是要摆脱“没有冰箱的房子的主人”这个身份了。我强行安慰自己。
“你能告诉我你对冰箱的需求吗?”到了BEST门口,潘德小姐问我。
“我想要一个六百升左右的冰箱……”
我的开场白很显然把她吓到了,潘德小姐“哇喔”了一声,但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它工作时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冷冻区一定要大。”我比划着,跟她强调“大”,“一定要大。最好是售后服务得到良好用户反馈的品牌。我对价格不敏感。”
潘德小姐很有技巧性地表示了认同:“我们打算把冰箱放在临近生活和休息区的地方,而且它需要容纳很多冷冻产品。”
我迟疑了一下:“冰箱很难做到静音吗?”
“如果冰箱里装了很多东西——你知道,这对一个六百升的冰箱来说是很常见的情况——我会说那是个很大胆的设想,在未来,冰箱生产商们应该努力做到这种程度。以目前的商用水平来说,要它在一整个夜里就像不存在一样,可能还有一些技术难关需要被克服。”她说,“冰箱二十四小时都得工作,而在凌晨三点,你真的可以捕捉到很多平常注意不到的动静。”
我若有所思,随即补充:“其实它也不用那么安静。我只是不希望它发出那种类似于乘客都在坐云霄飞车的声音。”
“对不起?”潘德小姐有点儿吃惊。
“呃,就是冰箱里的东西在动。不仅是饮料,好像螺丝都跟着一起摇摆一样,那种‘阔达’‘阔达’的声音。”我形容完,感觉自己的说法太孩子气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圆回去,只能硬着头皮问她,“你不觉得那很像冰箱里的东西都在动吗?”
在商场的照明下,她笑起来的眼睛更亮了。潘德小姐望着我,说:“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冰箱产生噪音的地方主要有三处,制冷系统的心脏,压缩机,冷凝管路,还有机身震动。其中压缩机带来的噪音很难彻底避免。冷凝管路,一般能通过更高成本的设计和材料解决,这是我们可以着手的地方……至于冰箱里的东西为什么有时像坐云霄飞车,我想就是由机身震动引起的。你可能已经猜想到,简单地在冰箱下方垫一块橡胶用来减震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这回轮到我“哇喔”了:“你真的很了解冰箱,桑妮亚。”
“谢谢。我会把它当作是称赞。”她看了看我,又笑着说,“你那天说得很对,关于童心的外显。我觉得你确实还保留有童心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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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