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坊离金陵城少说得有二十里地,从城门到知府衙门又是一段不近的距离,脚程快些的这一路也得走上一个时辰,更别说韫娘。
鸨母养的姑娘为了贴合那些贵人的喜好,多养得纤瘦柔弱,莫说走二十里路,便是上下楼也须得由小丫鬟扶着才好走稳。
即便韫娘这段时日不曾短了吃食,已然丰腴不少,可这么长一段路她从前哪里走过。
疏风骤雨,韫娘双手握着伞柄顶着风雨走在路上,泥泞的道路并不平坦,藏着细碎的石子,还有深深浅浅水洼。
素净的绣鞋已经湿透,韫娘不知道走了多久,脚底传来钻心的刺痛,应当是磨起水泡了。
其实出了院子,凉风一吹,韫娘便有些后悔了。瞿家这样的高门,内里藏着的腌臜事不知几许,今日瞿大奶奶马车惊马之事,指不定有什么内情。她是什么人?敢管瞿家的闲事儿?
可是,想到身体状况堪忧的瞿大奶奶,她又觉得她得帮她。
就像她少时在鸨母的别庄上,病得奄奄一息,连花钱买了她的鸨母都不打算给她治了,是别庄烧饭的老妪拿出了积蓄为她买药,悉心照料,方才救了她一命。
老妪是个信佛的,照顾她时除了念经便是与她念叨最朴实的善恶是非。她在韫娘耳边说的最多的“行善积德”。
况且,只是去递个口信,能有什么事儿?什么腌臜的内情,指定是她想多了。
因着天气,这路上并没有行人,也未见车马经过,韫娘反倒心安几分,只一心向前赶路。她小脸煞白看着远处隐隐可见的城门,心底却暗暗松了口气,忍着脚底的痛快步朝城门走去。
忽听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三匹快马从城门飞驰出来,路过韫娘身边,水花泥点溅到了她靛青的棉布裙摆上。
马上的人经过时没有丝毫停留,韫娘也没有在意,她只想快点找到那梁通判。
“吁——”
原本应该疾驰而去的马匹被勒住缰绳。
“韫娘子。”
韫娘回头,轻轻掀起油纸伞檐,抬眸才发现其中一匹马上的人就是宋小梁,他穿着蓑衣满眼惊诧地看着一身狼狈的韫娘。
“这么大的雨,韫娘子怎么走到这儿了?”
“我要回城办趟急事儿。”
韫娘不知道宋小梁怎么一眼便认出了她。细弱的声音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弥散了大半,但宋小梁还是听清楚了。
从制香坊到这儿足有二十里地,瞧韫娘的样子像是走过来的。宋小梁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急事,能让她徒步冒雨走这么远。
韫娘见他愣神,只同他说了句告辞,便打算赶紧离开。
宋小梁回神叫住她:“韫娘子留步,这么大的雨,我送你吧!”
韫娘有些不好意思,她今天本就麻烦过宋小梁,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人家。而且看他的模样,也不像清闲的样子。
“不劳烦宋小哥了,你有急事便去办吧!我自己可以的。”
宋小梁却没有理会她的拒绝,他在金陵的任务一是借韫娘钓出藏在暗处谋划扬州刺杀的人,二便是要在盯防韫娘行为举止的同时护好韫娘周全。除这二者之外,其余便没什么重要的。
“韫娘子稍等。”宋小梁与同行的两人道,“梁通判,这位韫娘子便是瞿大奶奶避雨的那间制香坊的主人。她如今有急事,我送送她,那制香坊就在……”
他话还没说完,韫娘出声打断了他:“同行可是江宁府的梁靖元梁通判?”
韫娘本来脑袋晕晕乎乎的,在听见“梁通判”三字后,像是被扎了一针,瞬间清醒。她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她要找的人竟这般轻易出现在她眼前。
宋小梁愣了愣,他身边的梁靖元亦是怔愣片刻。
“正是,这位娘子可是有事找我?”
马背上清隽的青年低眸看向韫娘,描着墨梅的油纸伞挡住了这位韫娘子的面容。只听她温柔轻缓的声音便觉她是个婉顺的女子。
韫娘取出藏在腰间的玉簪,走近到梁靖元马前,她抬手将簪子递到了梁靖元跟前。
“梁通判,瞿大奶奶托我给您递个信儿,她此刻在我城郊的制香坊中,请您尽快前去接她。”
举着玉簪的纤手暴露在如瀑的雨水中,挂着水珠的油纸伞向后倾倒,她走了许久,云鬓微乱,光洁的额头上沁着一层薄汗,乌油油的发丝因为汗水贴在鬓边。
梁靖元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清亮的眼眸撞入那双同时含着惧意与勇敢的柔媚桃花眼。
“韫娘子一路冒雨走来便是为了此事呀?”宋小梁惊讶于韫娘的目的。
韫娘点了点头,她望着梁靖元,伞檐落下的雨水挂在她长长的眼睫上,她有些睁不开眼,高举着玉簪的手微微泛酸,她抿了抿唇。
梁靖元似如梦初醒:“多谢韫娘子好意,我此番便是要去您家坊中接堂姐。”
韫娘囫囵点了点头,她虽没有深究宋小梁为何会去给梁靖元报信,但她见另一匹马上是小厮模样的人带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想这通判老爷也是考虑周全,只是她有些纳罕,他怎还不接过这玉簪。
宋小梁皱起眉,睨了眼紧张得不知怎么说话的通判老爷,挂笑接过韫娘手中的玉簪递到了梁靖元手上,他清楚地看到梁靖元这会儿泛起羞红的面庞。
梁靖元看了看昏沉的天际,暴雨没有停歇的意思,他挂念着情状未明的堂姐,可又不能将韫娘丢在路边不管。
“通判大人可带着大夫先行一步。我送韫娘子回去便可。”宋小梁及时开口:“韫娘子的制香坊就在沿着这条路二十里处。”
韫娘点头,她没有意见。如今话已带到,她已然松了口气,对梁靖元福了福身,便退开几步。
梁靖元思索片刻,他颔了颔首:“今日辛苦韫娘子跋涉送信,来日我梁府必定上门道谢。”
“通判大人言重了,瞿大奶奶情状危急,瞿家的婆子尚不知请没请到大夫,大人还是快快带着大夫过去罢!”
韫娘握着伞,湿哒哒的袖子贴在手臂的肌肤上,凉飕飕的叫她牙关不住打架。
梁靖元听她哆嗦的声音,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但还是道:“劳烦宋小哥务必将韫娘子安全送回。”
见宋小梁郑重点头,梁靖元才打马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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韫娘本有些畏高,可她实在走不动,颤巍巍被宋小梁扶上马,一手撑着伞,一手紧紧抓着马鞍。
宋小梁穿着蓑衣牵着马往城中走。
“我先前同韫娘子提起过的远房表哥就跟在梁通判身边办差,我想着瞿大奶奶与梁通判乃是姐弟,便想将此事告知了通判老爷。只是我离开时忘记知会韫娘子一声,累韫娘子走这一趟了。”
“宋小哥言重了。这本就是宋小哥的私事,你不必与我解释这么多的。”
韫娘言辞客气,这事儿若说起来也是她该感谢宋小梁。
宋小梁这会儿却属实有些烦扰。他是个极会看人眼色的,梁靖元看到韫娘后,眼神中的惊艳做不得假。
他忽然意识到,如今韫娘是良家子,她若是个寻常女子,便总免不了嫁人。如今虽然她梳着妇人髻,对外说是逃荒来金陵的寡妇,但是本朝本就鼓励寡妇再嫁。这话虽然有些大逆不道,但韫娘毕竟不知道她那所谓的“亡夫”不是别人而是当今天子。
可是,即便萧臻先前放了韫娘自由,但他真能瞧着自己的女人琵琶别抱?
宋小梁觉得玄。这会儿事情还没发生,可他想想便已经觉得头疼了。
两人一马沉默走在雨中,除了驮着人的马儿,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城门口,他们正想进城,十来人骑马气势汹汹奔向城外,溅起阵阵泥点。
宋小梁顿住脚步,凝眉看向那队人的背影。见他失神的模样,韫娘问道:“怎么了?”
“那是瞿家的人。”宋小梁不觉得瞿家人这会儿出城是巧合,“像是追着梁通判去的。”
韫娘轻呼一声,随即问道:“他们会不会起什么冲突?翠竹还在制香坊……”
她本想回家中换身干爽的衣服再叫辆马车去制香坊把翠竹接回来。可是看瞿家路过这阵仗,不像是去接人,倒像是去算账……
韫娘心中不住担心,她如坐针毡。
“不会的。”宋小梁道,“他们高门大户最讲体面,便是有什么龃龉,也还不会撕破脸。韫娘子且安心回家,待会儿我替你走一趟,帮你把翠竹姐姐接回来。”
“可……”韫娘依旧不放心。
宋小梁道:“韫娘子便听我的吧,待会儿我骑马过去,比如今我带着韫娘子走过去,可要快上许多。”
韫娘明白宋小梁的意思,她若硬要宋小梁此刻带她回去,只会拖了他的后腿。
“今日实在太麻烦宋小哥了。我回去便将赶车的银钱给你,还望宋小哥莫要像前几次那般推脱了。”
“韫娘子折煞我了。什么银钱不银钱的,能帮两位姐姐解忧也是我的幸事。”
韫娘抿了抿唇,她没有说话,心中却打定主意,这回不论宋小梁如何推辞,她也得让他收下银钱。
只不过韫娘有些奇怪,宋小梁对她实在过于客气,几次三番出手相帮不说,言语之间也带着几分她无法理解的敬意。
哦莫~男二出来一见钟情了,男主还在打酱油。没事,下章就捡男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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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