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跟你说的这个点儿就送过来?”
清晨院里,石榴树下,开口前俞莫月就绷着张脸阴得不行,昨晚她才跟丈夫磨过嘴皮,今天本来可以两手叉腰、舒舒服服等他回来帮自己收拾。
现在可好,这么大块儿木头杵在院子当中,一时半会儿的还找不着顶用的男人,等毒日头上来,再好的料子也该崩出裂纹来。
可光搬进屋里不收拾,新旧两张沙发又挤得慌,还碍她的清眼。
殷言新正闲在卧室,此时揣着书翻得兴起,隐约听见院里动静,于是起身来到窗前,挑指掀了帘子看戏。
“哎哎哎,你这不守时啊,我明明跟你们店长说了晚上送来,那万一这个点儿我不在家呢?你这来了就扔扔了就走,家具坏了我找谁说理去?”
“大姐实在对不住啊,今儿店里实在是忙不过来。”
从细缝里瞧去,那搬工打着赤条,黝黑泛红的胸膛被汗珠浸得发亮,正微微佝偻向俞莫月求情,
“恁放心,这件儿沙发店长特地叮嘱过千万要小心运送,绝对没给恁磕着碰着!恁——”
“叮嘱过顶个屁用!?”
俞莫月单手叉腰,暗黄的尖脸绷得更紧,鲸波怒浪般的声势强压上来,
“都说了叫你晚上送来,谁管你是不是真的店里忙?凭你们这破店就是忙翻了天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恁说说,”
搬工见三两句话搪塞不过,略直了身子,敛起赔笑的细褶,脸色好看不起却也不敢难看下去,试探着问:
“难不成让俺再运回店里?这俺来回也不容易,恁好歹体谅咱一下嘛!”
“哼——”
这下俞莫月没吭声,背手劈里啪啦敲了会儿算盘,自忖教训得差不多,于是冷眼斜睨搬工,终于开口要求,
“那你帮我搬进屋里,不过你可别粗手粗脚的,万一磕坏了我可是要找你们老板投诉的!”
“得了,俺给恁搬还不成!”
见搬工不得不同意,俞莫月佯装怒火未消,转身风风火火地连人带沙发都招领进屋。
弯腰前搬工刮了眼那刻薄的背影,乌黑眼珠陡一骨碌,顿了会儿才闷声背起沙发往屋里去。
殷言新在卧室冷眼瞧过前半段,松手装了半肚子暗火回座位,心里真想在那搬工脖子上安个喇叭替他去吵。
要不说这人有钱有势起来,恬不知耻的霸道模样都没有半分差别。
但不多时,那两人的声音又起来,不过殷言新也没兴趣再抬头。
“愣着作什么呐?这么多垃圾还不赶紧扔咯!?”
俞莫月叉腰斜倚在门口,连人带纸板打包成眼不见为净的垃圾,催着搬工赶紧离开。可搬工扔了趟旧沙发回来,抱着剩下比人大了整两倍的垃圾,堵在院门进来的石榴树下却没走的意思。
“老板,看咱这么辛苦的份儿上,多少打发点儿搬运费成不?”
搬工腆着汗渍横流的褶子脸,腾出手比了个手势。
“给个五十呗?”
“五十!?你怎么不去抢钱呐!?”
大包小包进院的青年没迎上大姨,先劈头盖脸地挨了飙溅来的唾沫星子。
“我告诉你啊,别看我良家妇女的好欺负!”
来的青年穿着松垮的蓝灰圆领T恤,颀长健硕的身材颇有成年男子的威慑。俞莫月逮住个能顶事的,甭管谁家,瞬间支棱起腰杆,把人拽进自己阵营冲那搬运工变本加厉:
“你给我过来评评理,明明是他不守时在先,专挑个没劳力的时间来。我不过让他给我搬进屋里,捎带收拾收拾垃圾,这就开口跟我讨搬运费,青天白日的谁借他的胆儿抢钱呐!”
殷言新虽然没起身,但院儿里的动静一字不差地都进了他耳朵,闻言他也再坐不住,回到原位置重新观摩。
“不是,这位帅哥你别光听她的啊,来那会儿俺就说过今儿个店里太忙,店长让俺先把货送来,那咱这些底下人又不知道情况,店长吩咐的活计,俺难道还能拒绝不成?”
搬工脸上的褶子里外塞满汗珠与油渍,苦着张脸向青年哭诉:
“好家伙百十来斤的原木沙发让俺一人背进屋里,不搭把手就算了,还支使俺收拾这收拾那。那咱也不是她家的长工,货到了给搬进屋还不够吗!?”
那搬工确实没夸口,殷言新眯眼,青年站在中间,被两头活活压成夹心饼干,皱着眉不知如何相帮。
突然那人朝殷言新的方向扫过来。
这个距离其实看不见殷言新才对,他靠在窗帘边的墙上,暗骂自己这没来由的心慌。等深呼吸几口便反应过来——那人应当是在为自己寻救兵。接着他又抻头,从窗帘边悄悄探出半个脑袋,继续偷窥院子里的状况。
“那你倒什么海话,五十的搬运费亏你要得出口?”
战局瞬息万变,不给人留半点犹豫的空间。闻言俞莫月蹭地从青年身后蹿出来,唾沫星子照那搬工脸上狠啐,
“这不是你应该的!?”
“俺又没要五百,”
搬工忍了再忍没跟俞莫月动手,但温度激增,躁郁的脾气冲得更快,
“那俺平日去给别人家搬他们还知道递俺瓶水呢,谁跟你似的净把人当狗使唤!?”
眼见隔壁院儿的邻居都听见动静要过来看热闹,青年瞧这不肯退让的俩人,眉梢松动,伸手将他们分开些。
“都消消气——”
然后青年将俞莫月领到一边,压低声音劝她:
“阿姨,打狗好歹也得看主人,要是大哥回去跟店家添油加醋,阿姨,别怪我多嘴,您这沙发还要售后呢。”
俞莫月向来脑袋跟在嘴巴后头追,这事店家不占理,也未见得她就占理。闻言俞莫月算是反应过来,没再摆臭脸色。
见状青年又掉头去劝搬工——
“这位大哥,按说您这辛苦费也确实应该,只不过——这五十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啊,”
他盯着搬工,神情莫辨,
“阿姨不敢擅自做主,这才言辞有失,其实是怕晚上叔回来找她不痛快。要不——等叔回来再给你这钱?”
“这,这太麻烦了,咱也不是死乞白赖非要这五十块钱,”
一听要等人回来,搬工也顾不得俞莫月是否真的不管账,顿时松了口。但满腹牢骚憋不住,淌在字里行间,
“这大家早和和气气的,都不消吱声咱就会麻溜儿把活干了不是!”
“是是是,那阿姨她也胆儿小不是,还请您宽宏别放心上。”
葫芦和瓢被青年三言两语摁下,搬工瘪瘪嘴,最终还是抱着纸板出了院门,临走还在门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下。
殷言新隔窗瞪着青年半晌没吭声,蓦地气冲冲摊上床。
就冲俞莫月这钱串子栓脑门儿的个性,本可以让她好好长长记性,偏来了个不知全貌的热心肠——
白白便宜俞莫月得个免费钟点工。
“你是吉嫂老家那个外甥?”
闷热的院子好容易清净,俞莫月颇感激地拉起青年的手,见人大包小包地勒胳膊,想请人进屋喝个汽水儿。
“大热天儿的,上阿姨家喝口水!”
“谢谢阿姨,我去姨家就成。”
青年拒绝得爽快,俞莫月却不依,
“可你大姨出门买菜还没回呢,她估计没料到你来这么早。”
“没事儿,姨没锁门。”
青年脱口,闻言对面愣了愣。
“你怎么知道?”
俞莫月在这大院住了几十年,和吉婶家分了东屋。这吉婶平日可并不粗心。而俞莫月自认没见过眼前这孩子。听他这么说,倒怀疑起自己的记性。
“从前来过?”
“头回来, ”
青年掂了掂肩膀和手臂上的行李,尼龙背带见缝插针,勒进更深的肉里。
“姨知道我今儿来,不会叫我吃闭门羹的。”
俞莫月见孩子快拿不住手里的行囊,也不好意思再相邀,赶紧放人回屋。
“行,那阿姨也不多客套了,快回吧,这行李看着就沉!”
“好嘞阿姨!那我先回屋!”
……
“吉嫂回来啦!”
要不说亲人间还有那么点前后脚的默契。吉婶擓着满篮子菜刚进院,就见俞莫月在自家门口招呼,闻言她眯起眼笑,
“李嫂今儿在家呐?”
“你老家外甥来了,”
俞莫月今天见了吉婶就合不拢嘴,闻言凑上来,说了几嘴早上的事,末了又跟吉婶夸她外甥,
“这孩子真聪明,知道你给他留了门,换我家那小子,钥匙塞他手心都不定指哪儿插呢!”
“哪儿的话,他不过随口瞎说,”
吉婶往半掩的门里瞧,眼睛彻底眯成条细缝,嘴上却推说:
“别被他这小嘴儿哄了去——那我回去瞧瞧这小子!”
“予舟!”
吉婶回屋喊外甥,心里却是真高兴——自己这个外甥,可不就是聪明。
据说他落地那天,天降祥云,乡里乡亲听这哭声若洪钟,都甩了瓜子儿蹲去门前凑热闹。
孩子父母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但冲这样的祥瑞吉兆,特地请村里的教书先生为孩子起名。
叫江予舟。
江家祖祖辈辈困在这一亩三分田里,凭天边突然飘来这么朵云彩,江家上下忽然觉得自家祖坟怎么也该冒青烟了。
虽然前几年妹妹还跟自己抱怨这孩子老不开窍,不过今年倒好,闷声不响就考了个好成绩进市里读书。
想到这儿,吉婶把菜篮搁在灶台,出了厨房就迎上这张成熟又稚嫩的脸——
“姨,这几本书我放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