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珠这一觉睡了个饱,直到日头挂得老高,才被柳儿喊醒。
“小姐,快用午膳了。”
小姐今日可真能睡,竟然睡到了这个时辰。兴许是昨夜被曲公子吓到了。
嗯,一定是这样。
望着蜜珠那张白里透红,不施粉黛却格外清丽的脸,小丫鬟已经自动自觉的给蜜珠找好了理由。
蜜珠捂着发涨的太阳穴缓了缓,才睁开眼,看了一眼从外头照进来的光。
以前她可从来不会睡到日上三竿的,她是标准的千金小姐,把那些个礼教规矩看得比天都大,大概一辈子里唯一最叛逆的事儿,就是跟了曲立封这个负心汉。
重活一世后,也不知怎么的,她似乎就对那些个规矩,没那么在乎和惧怕了。
睡到自然醒多舒服啊。
但是难得的是,爹娘竟然没有管她。
哦,他们两个应该是忙着处理曲立封的事儿了。
蜜珠心里清楚,她让家丁把曲立封往柴房一关,就相当于把这个事儿捅到爹面前了,逼得他不得不出面处理。
若是以前弄出来这个事,以她爹的脾性,约莫要暴跳如雷,对她破口大骂的。
但而今有和南宁王府的婚约在那儿摆着,她那个好面子又想要仕途的爹,多半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她什么,以免她将来进了王府和娘家离心。
“小柳儿,说说看,我爹娘都做了什么,这半日府里发生了什么新奇事?”
蜜珠坐起来穿好了衣裳,坐在了梳妆台前,身后有另一个丫鬟蓄月帮她梳理头发。
小柳儿悄悄瞥了眼被唤进来为蜜珠梳妆的蓄月,有点儿好奇,对方怎么会被小姐重新喊进房里来伺候。
“老爷和夫人把曲公子打发了,只知道对方是从后门走的,脸上虽有怒色,但却压着,想来是知道不能再闹出什么,否则讨不了好。”
蓄月主动接了蜜珠的话,小柳儿就在一旁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蓄月平时话不多,只在重要的问题上,多一些言语。
前世蜜珠不怎么喜欢蓄月,只嫌对方性情太过于闷,从来不爱多说话,显得没什么生机。
但重活了一世之后才明白,寡言沉稳不多事,其实是优点。
倘若她前世多听一点儿蓄月的话,兴许就不会落到最后那一步。
要说曲立封这样的大尾巴狼,虽然演技好了一些,甜言蜜语也多一些,可毕竟也是人,总有疏漏之处,这天底下是有人长着火眼金睛,能看出对方的不妥的。
蓄月就是其中一个。
可惜前世蓄月在她耳边多说了几句,让她疏远一些曲立封,就被她排斥,从而弄出了小院子。
而今她重新把蓄月喊回来,瞧着蓄月还是跟以前一样沉稳,在正事上妥帖又镇定。
她看着铜镜里,专心为自己放上步摇的蓄月,轻声道。
“蓄月,你可怨我先前将你支开?”
小柳儿在一旁收了声,只悄悄看她们两人说话。
她真好奇蓄月姐姐会怎么回答小姐的话。
蓄月并不是蜜府中的家生子,而是在小的时候,被王氏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因着做事麻利,人又稳重,才会被专门放到蜜珠身边伺候。
“是我说话不中听,不怨小姐。”
蓄月低声回答,她长得就是那种眼睛细长,看着性情寡淡的样子。
她自己心里明白,其实在主家身边做事,说话好听一点,才能得到更多的赏赐和重用。有时候下人过于耿直,哪怕初心是为了主家好,反而会得罪了对方吃力不讨好。
这些道理,明白归明白,蓄月却是不打算改自己的性格了。
人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那强扭的性子也是一样。
若是大小姐一直让她在外院里做活儿,那她就安安分分做好手里的事情,大不了月银少一点,少在主家面前露脸,别的都是一样。
但若是…她还没想过,会有一天大小姐重新把她调回身边。
蜜珠看着铜镜里蓄月沉静的神情,若有所思。
她能看出来,蓄月说的是真心话,对方的性子就是那么淡淡的,从来没什么大的悲喜。
这在办事的人身上,其实是很大的优点,奈何前世蜜珠不懂这种好,看不到。
“蓄月,能和我说说,当初为何让我离曲立封远一些么?”
许多过去没弄懂的事情,现在蜜珠擦亮眼睛,也掏干净耳朵了,她想更加清楚一些。
蓄月帮蜜珠梳妆的动作,终于卡顿了片刻,她觑着蜜珠的神色,见她是真心想知道,这才缓缓道。
“男子做事,若要令人信服,靠的是行,而不只是言。”
“曲公子虽然相貌上佳,但父母故去后,却没能守孝,还常高谈阔论在外结交友人,行事略有些轻浮。明知道老爷不喜他,他却绕着弯来接近小姐,不按礼节来蜜府拜访,只暗地里找空子接近小姐。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君子所为。”
蓄月说到这里,就不说了。
然而只这些,就足够蜜珠弄明白,上辈子自己亲手把一个多么心细如发的贴心人推开,从而让自己少了看清豺狼虎豹的慧眼,最终掉入了火坑。
“…先前是我冒失了,没懂你的好意,还将你派到了外院。蓄月,你的月银重新加回到一等大丫鬟,你是想继续留在我身边,还是想和之前一样在外院里做事?”
“若你有其他喜欢的活计,你自己挑。”
蜜珠看着蓄月,轻声细语地问。
其实她私心是很希望,能把蓄月留在身边的,若是能跟着她一起去王府,将来无论做什么,身边都有一个可靠的自己人。
小柳儿的忠心自然是不用说的,但到底年纪小,没经历过什么事儿,又有些胆怯,真遇上什么大事,她怕小柳儿一个人撑不住,还得要一个老练和沉稳一些的人在旁边搭着。
蓄月那么聪慧的人,听着蜜珠的话,就猜到了她的意思。
她只是想了片刻,就果断开口道。
“奴婢既然已经进了蜜府,自然是希望能多在大小姐身边做事儿,尽一份力的。”
她往常就善于观察,这次和蜜珠的这一番对话,更是隐约有种微妙感觉,大小姐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变得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令她原本的主意也忍不住改变,想要留在大小姐身边了。
说到底,先前想着在外院一直做事,只是建立在大小姐不喜欢自己的基础上,才这么打算。
若是能得重用,当然是好的。
“我愿意跟着小姐。”蓄月抬眸,望向蜜珠,眼里透露出几丝坚定和深意。
这让蜜珠莫名觉得,蓄月的眼中燃起了火焰一样的东西,好像对方身上其实藏着什么故事。
“好。”蜜珠重新得到了可靠得力的丫鬟,心里是开心的。
她心底里明白,只要挺过这个月,南宁王世子就会传出病重又不治而亡的消息。
到时候她这门婚事,多半是不成的。
说不准届时会有许多人,给她冠上一个克夫的名头。
她在蜜府中的地位,多半会尴尬起来,爹会不待见,她必须得自己先提前想法立住根基。
手里没有银子,离开了蜜府就寸步难行。
这一点是现在就要提前打算的事情。
“蓄月,明儿你跟着府里采买膳食的嬷嬷一起出去,瞧瞧外头有没有转让的铺子和小院儿,打听一下价钱。”
蜜珠很快就给蓄月吩咐了要做的事儿。
蓄月并不多话,只安静领了这个任务。
“好。”
“若有人问起,你不要透露我让你办的事,只说去替我买胭脂水粉了。”
蜜珠补充了一句。
蓄月点头:“我记住了,小姐。”
小柳儿在一旁看着主仆二人对话,小鸡啄米的点头。
蓄月姐姐就是要比她厉害,在小姐身边都能帮到更多的忙。
“看院子时,挑那宽敞一些的,但不要在京城内围,偏一点更好。还有,你去牙行留意着,有没有合适的婆子家丁,最好要一些会点功夫的身世又清白的,带回府里。”
蜜珠又加了一句。
她将来想住进自己的院子里,不是什么蜜府王府,就是她蜜珠自己的家。
有身材粗壮的婆子,还有会点功夫的家丁守门,当然更安心一些。
重生一遍后,蜜珠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珍惜自己的生活。
蓄月将蜜珠的要求,都听在了耳里,默默记住,神色依然平静,一看就有种可靠感。
有她做对比,一旁的小柳儿活脱脱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脸上稚气未脱,眼睛一眨,心里在想什么全都写在了脸上。
“那我呢,小姐我能做什么啊?”
小柳儿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也想做点什么为自家小姐分担。
“你啊。”蜜珠莞尔一笑。
“再好好长两年吧,替你找一个如意郎君。”
她逗着小柳儿。
上辈子到死的时候,小柳儿都在喃喃,说这辈子没有喜欢过任何男子,没有尝过情的滋味,好不舍得死。
那样的小柳儿,让蜜珠看了心如刀割。
“我、我不要如意郎君,我要一直跟着小姐。”
小柳儿脸蛋涨红了。
小姐变了,还会打趣她了。
就连蓄月也惊异的看了一眼蜜珠。
从前的蜜珠,其实是个过于墨守成规又胆怯的人,哪里会开这样的玩笑。
但这种改变…
蓄月望着蜜珠脸上灿烂又充满生机的笑容,忽然觉得,其实没什么不好。
一个好主子能旺整个家。
*
蓄月看中了一个铺子,还有一个小院子,说是很好。
蜜珠特意戴了一顶帷帽,跟着蓄月一起出来了。
小柳儿要一起跟出来,被蜜珠拒了留在府里。
“曲立封兴许对我怀恨在心,我带你出门,他认得你。蓄月稳重,不常出门,更妥当一些。”
在南宁王世子正式不治而亡之前,蜜珠都打算安安生生把这段日子等过去。
曲立封毕竟是要考功名的人,真把这事儿闹到明面上,就是把前途毁了。
前世如果不是换了新帝,曲立封只会和她一起落魄下去,没什么机会被重用的。
小柳儿听了蜜珠的话,立刻就不委屈了,只是拉着蓄月叮嘱。
“你要多看着点小姐嗷。”
她性情简单,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前世蜜珠才爱把她带在身边。
蓄月也对这小丫头很亲近,闻言捏了捏她脸颊。
“我晓得。”
“若有机会,给你带糖葫芦。”她幼时在家中并无姐妹,只有一个兄长,平日里感情都是淡淡的。
想不到在蜜府,反而会看小柳儿有些亲近,宛若亲妹妹。
小柳儿立刻喜笑颜开。
“别耽误了小姐的事儿,我不吃糖葫芦在不打紧。”
蜜珠瞥了她一眼,暗笑这丫头果然还是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叫人看着更开心。
……
两人是坐马车去的牙行。
蓄月从外头找过来的马车,没用蜜府的。
这几日因着蜜府有了和南宁王府的婚事,正被京中贵人关注着呢,未免多生事端,蓄月特意雇了其他的马车,这样不会有蜜府的标志。
车夫看着就是个老实的面向,笑呵呵的驾车。
她们是去看那个小院子。
“在靠近郊外的地方,虽然位置稍微偏了一些,过来也不远,胜在价钱合适,房子也宽敞。”
蓄月在蜜珠耳边轻声说着情况。
凭她本能的敏锐直觉,猜测小姐是想要一个清净的地方,远离京城那样的是非之地,所以在其中两个院子里,优先选择了这个稍微偏一点的,先带小姐去看。
事实也是如此。
哪怕蓄月给蜜珠看了,还有一个在京城外围的院子房型图,蜜珠依然决定先去看靠近郊区的那个。
然而马车才刚驾出城门不久,从小道的草丛里,忽的跳出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满身是血,戴着一张挡住了整张脸的木质面具,叫人只能看到两只黑色的眼睛。
“站住!马车留下!人走。”
另一个黑衣男子蒙了脸,说出的话很不客气,声音也洪亮,看着就是习武之人。
车夫多有眼色啊,一看这两人来者不善,直接跳了下来作揖。
“两位少侠,我只是个驾车的,这就走这就走。”
听说京城外头不太平,但却不知道刚出城门,就会遇到这等江湖中人。
马车里隔着帘子,蓄月一下子捏紧了蜜珠的手。
“小姐,我们也下去,跟着车夫走。”
这等恶徒,还是不要惹恼了他们好。
幸好小姐出门还戴着帷帽。
她伸手帮蜜珠将帷帽重新戴得更加严实了一些。
蜜珠不发一言,唇却抿了抿,也有些紧张。
就在两人想要从马车里下来时,却听那两个男子中戴着木质面具的那人低沉道。
“等等。人别走。”
“车夫回来,继续驾车。该去哪继续去。”
他两句话说完,车夫刚跑出一段距离的腿也定住了,因为脚背被男子砸出去的一粒石子砸的一痛。
但等他低头一看,赫然却发现,石子是一粒银子。
车夫立刻放松下来。
这少侠能给钱,还是好人,是能好好商量的好人。
蒙着面的男子,看向身旁受伤不轻的面具男,沉声道。
“少主,你上马车,我继续进城。”
那些人就跟闻到了血腥味的猎狗一样,一路上咬着他们不放。帮派里也不知道出了哪个叛徒,把他们的行踪透露了出去。
如果不是少主武艺超群,这么几波人马用尽了手段来回进攻,他们半道上就得折了,哪能回到京城。
不过到了这里,少主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这副模样也不好回到王府。
皇帝老头给了那么一桩婚事下来,眼下所有人都眼巴巴盯着南宁王府。少主身上这么多伤,肯定得好好养一番才能回去。
京城显然不是养伤之地。
他也得进城,先把那些尾巴继续处理一下。
说完这些,黑子飞快往京城的位置继续跑了。
只留下戴着木质面具的华宣——南宁王世子,站在马车前,看着小心赔笑的车夫。
车夫不敢多和这些亡命之徒多掰扯,能拿银子还不丢了马车,这趟已经是造化了。
他对华宣做了个请的动作。
华宣沉默片刻,抬起了靴子,跨上马车。
男人冷白肤质的手,掀起了马车帘子。
坐在马车里的蜜珠浑身一紧,身旁的蓄月已经护主的挡在了她跟前,像母鸡护着自己的小鸡崽子那样警惕防备。
帘子掀开后。
戴着帷帽遮住了庐山真面目的蜜珠,和戴着木质面具挡住真容的华宣,两人干瞪眼了片刻。
借着帷帽的遮挡,蜜珠警惕又迅速地将华宣整个人打量了一遍。
江湖人士啊。
上辈子从来没见过的人呢。
蜜珠发觉自己骨子里,似乎藏着一种从来不曾被激发的灼热血脉。
是经历了死亡之后,破开了教条,觉醒出的东西。
和华宣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后,她忽然直觉,对方并不是个残暴的人。
这男子面具后的那双眼睛,有些过于清澈温和了,好像在戏谑地看她们呢。
“江湖人士也会没有马车坐吗?”
她温温柔柔开口。
话说出来了,自己都有些惊讶,捂住了唇。
华宣勾了勾唇,脚踩着马车一跃而上,只在马车车厢的边缘坐着,笔挺的身形瞧着染透了血也依然有些潇洒。
他身形那么挺拔,得微微俯身,才适合这个马车车厢的高度。
他看着像是不爱多话的模样,却不成想,声音低沉着回了蜜珠。
“千金小姐坐马车也还要藏着脸么?”他扫过来的眼神,含着几丝戏谑。
蜜珠瞪大了眼。
好不要脸的男子!
抢了她的马车强坐,还要反过来讥讽她藏头露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