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珠俯身捡起,抬眸看四周看,下意识就去看院子里的那棵庭树。
那两次出现,面具男子都是在树上,以至于蜜珠总有一种对方会在这树上扎根的错觉。
华宣看着走出厢房,绕着大树左顾右盼的少女,沉声道。
“我在这。”
蜜珠顺着声音回头,猛不丁瞧见了站在房顶上的身影,她瞪大了杏眼。
“你怎么站在那里呀!”
她一个倒仰,人都差点没站稳。
华宣双臂环抱,淡淡道。
“放心,我不会摔下来。”
小姑娘应是觉得他站的太高了,怕他站不稳。
蜜珠哽了一下:“…”
“你站那么高,旁人会看到。”
她哪里是担心对方会摔下来。
既然是武艺高强的江湖大侠,飞檐走壁什么的不是很寻常么,哪里需要她去操心了。
华宣:“…”
竟然是他多虑了。
只看得到未来世子妃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下意识就以为那里面装着的是关怀。
二人一时都不说话了。
蜜珠听着外头的动静,生怕有人过来,加快语速道。
“晚膳之前你都有空吗?”
“我想和我弟弟一起跟你习武。你若能指点一番…”
本来蜜珠以为对方应该会犹豫片刻的,没想到华宣话都没听完,就先应下了。
“有空。”
蜜珠呐呐闭上了唇,不再说话。
她似乎觉得华宣开口答应的太快了,以至于她有种,无论自己提出什么要求,对方都会一口应下的感觉。
为了排遣这种感受,她想了想,又道。
“你介意走大门吗?”
华宣凝眸看她,面具后的眉梢挑了挑。
“何意?”
蜜珠就挂上了笑容,温声道。
“我已经有女教习了,但是府里还缺一个男教习。你若不介意,就以我聘请的男教习身份,从大门那儿进来。”
“傍晚习武,我们都去我弟弟的院子。”
华宣甚至不用多想,就弄明白了这姑娘为何要这么做。
还是在防着与外男单独相处呢。
所以宁愿绕一个大弯儿,把自己推到蜜府少爷那儿挂个男教习的身份,也不让他这般偷偷摸摸的单独出现。
想到自己在蜜珠心里,竟然是个需要被提防的人,这种感觉怎么都有些不舒服。
偏偏人家姑娘的提议合情合理,先前也都说过自己的忧虑了,华宣当然没有理由不同意。
“听姑娘的。”华宣声音听不出喜怒。
蜜珠眨眨眼,莫名感觉对方就是有些不开心了,虽然那人脸上留着个面具,把除了眼睛以外的地方,都挡得严严实实,但情绪这种东西,往往不可捉摸,却能被人体察到。
他为何不开心?
蜜珠忍不住问:“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公子?”
华宣有些意外,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未婚妻,竟然会主动询问他叫什么。
“在下无名。”
真名是不能说的,但假名他也不想对蜜珠用。
于是硬邦邦的一句“无名”送过来,蜜珠抿了抿唇,无比确定这家伙就是不高兴了。
“你们江湖中人,怎会行走在外连个名字都没有。你只是不想对我说罢了。”
蜜珠瞧着这人戴紧面具的样子,忍不住问。
“那你们还会成亲生子吗?”
这叫什么话,华宣瞅她一眼,将这姑娘笑靥如花的模样,看在眼里,心头那股闷气,莫名消散了一些。
“自然会。”难道在对方心里,江湖中人就是另外一个物种,都没有家的?
他好奇这姑娘的小脑袋瓜里,都藏着些什么。
蜜珠又好奇问他:“那你成亲没?”
华宣一窒:“尚未。”
蜜珠:“你总是戴着面具,将来成亲了对你妻子也这般吗?”
说起来怪哉,从第一次见对方开始,面具男子就这副模样。
为何他们要戴着面具,不让人看到长什么样呢。明明阿晴就不这样。
华宣:“不会。”
“你想看我拿掉面具?”他开口反问。
蜜珠连忙摆手:“不。”
“只是在想,你为何要戴这个。”
以前也有许多人好奇华宣为何要戴着面具,帮派里的人猜透了也不知道原因。
华宣从来没有理会过别人的询问,但面对蜜珠,他平生头一次回答。
“我得罪了一些仇家。不方便被人看到真容。”
“哦。”蜜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也会有打不过的仇家吗?”想了一会儿,她才开口。
华宣见着少女眼眸亮晶晶,梨涡也漾起的清丽模样,不知想到了什么,勾唇笑了。
“是啊。”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力所不逮,实在是无可奈何。”
这番话半真半假,听着像是在开玩笑,但内里却好似藏着真实的无奈情感。
蜜珠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一下无名男子。
“无名,你还年轻,以后肯定会更厉害的。”
“况且,我也听过老了的江湖人士会金盆洗手,若是实在招惹了厉害仇家,就放弃混江湖,做一门营生,好好过日子罢。这样将来你成亲了,你娘子也放心。”
“天天打打杀杀的,还有仇家,姑娘家的都会怕。”
蜜珠讲的时候,只是随口一提,毕竟无名面具男瞧着还是比较和善的,说起话来有商有量,并不是那种动辄暴怒的人,而且也没有仗着自己会功夫就欺负人。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好人!
“你会怕吗?”华宣深深凝视着她,像是要把蜜珠完全看穿。
蜜珠认真想了会儿:“我希望我能说不怕,也能跟男子汉一般胆子大一点…但若真的想想,我还是会怕的。过习惯安稳日子的人,是受不了动荡和波折的,何况还是那种白刀子红刀子出的日子呢。”
“还有,女子其实最怕的不是死,而是除了死以外的东西,譬如丢失名节,被人欺负,被旁人用看笑话的眼神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兴许,你这样的性子,得娶一个女侠,和你一起闯荡江湖,才不怕那些旁人的目光。”
华宣还是头一次见蜜珠一口气说出那么多话。
关键是,他过去的二十多年里,鲜少这样认真听一个姑娘讲话。
还听得如此津津有味,仿佛永远不会腻。
“那么,你这样的姑娘会去当女侠么。”
知道此刻并不适合说这样的话,华宣还是将这个问题说出了口。
蜜珠一怔,下意识想要回答,但联想到方才才说无名适合找女侠过日子,自己若是接了这个话茬,岂不是…
“你别想啦。就是我想当女侠,那也和你无关。我将来是有夫之妇。”
说这话时,蜜珠绷紧了一张小脸,粉面桃腮,明明是很认真讲话,却令人瞧着觉得娇憨到可爱。
华宣哑然失笑,这辈子这样被一个姑娘防备着,这种经历生平罕见。
“是在下冒昧了,不该肖想世上有第二个姑娘这样的女侠。”
两人的对话被打断,也让蜜珠没来得及做出回应。
蓄月捧着两套衣服走进了小院子。
“小姐,教养嬷嬷托人送来了这两件衣服,让小姐明日开始穿上它们再见她。”
蜜珠用余光看向房顶,发现在那儿站着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她轻吁一口气。
“好的,先放进屋里。”
“本来老爷夫人去请的教养嬷嬷,是能来咱们府上的,但她这段日子走不开,说咱们京城的姑娘们扎堆的让她去教规矩,所以只能让小姐明日坐马车到她府上去。”
蓄月又说了这样一句话。
蜜珠怔了怔。
计划被打破啦。
“说了是什么时辰去她府上吗?”
她还想着上午专门和蜜云一起习武呢。
虽说阿晴这些日子还不在京城,没法手把手教她们,但当学生的自己也得上心呀。
习武这个事儿,对蜜珠可不是只放在嘴上说说的事情。
她自然知道,得下些苦功夫,才能真正学有所成,心里就没有存着懈怠的心思。
蓄月面露难色:“辰时。”
她跟在蜜珠身边这段日子,当然知道自家小姐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往常辰时刚用过早膳,正是大小姐和二小姐忙的时候。
“奴婢去打听过,教养嬷嬷家中有备点心,辰时去了,兴许要到酉时才能回来。”
听到这里,蜜珠沉默了一阵。
似乎已经可以预见到,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自己有多忙了。
“知道了。”
等到进入内室,蓄月又去膳房端晚膳时,蜜珠听到“嘎吱”一声响,窗户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
“你要去学规矩?”
华宣声音低沉,很好辨认,偶尔会给蜜珠一种不知道在哪里,曾经听见过的错觉。
蜜珠打消了这种去辨认熟悉感从何而来的念头,只叹气道。
“是啊,投胎当女子的,不比你们男儿,可以闯荡四方,什么都能学。”
“不仅如此,还得当个大家闺秀,琴棋书画女红刺绣管理中馈…总之,就是没有男子做的那些事情。”
她托着腮,大有一种已经在无名面前坦诚,所以把真实想法也一并爆发出来的架势。
“你怎么还没走?是来看我笑话?总是擅闯女子闺房并不是好习惯哦。尤其是…”
蜜珠停顿片刻,纤细的手指敲打着脸部,轻声道。
“南宁王府毕竟是勋贵。”
华宣隔着窗口看她,没有错过少女脸上闪过的戏谑神情。
她偶尔显得古灵精怪,不像是容貌呈现出来的那么静态美,很难想象在过去一成不变的日子里,蜜珠是怎么长大的。
明明就是个好奇心极强,胆子也大,喜欢在各种边缘试探规则的小姑娘,怎么过去在京城却传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拘束名声?
华宣靠在窗口:“不牢姑娘多次提醒,我已经记住,你已经是许了人家定过亲事的人。虽然在下是放荡不羁的江湖人士,但也不至于来抢亲。”
他的声线是沉稳有磁性的,偏偏说出来的每个字组合在一起,说出了一种近似调戏效果的话。
他只差明晃晃把这几个字讲出来——我心悦你,但我知道你是有主的花,我不强采。
气氛仿佛忽然安静,夕阳有些刺眼,最后一缕光芒顺着窗口缝隙,落到了蜜珠坐着的梳妆桌前。
她的双眸对上了窗口那人的眼睛,面具挡着脸,根本看不清这人长什么样子。
但蜜珠莫名就觉得,无名一定长着一张狐狸似的脸——俊美招摇,会让靠近他的女子一不提防就被夺走注意力。
这是一种感觉——很玄乎的,说不出所以然的感觉。
无名有些危险,身上存着神秘,又存着点倜傥的放逐感,颇有一种只要你今夜点头,对方就能为你披荆斩棘,只为哄美人一笑的味道。
但幸好,她是提防着的。她不在那种会被吸引的行列。
前世与曲立封的经历,教会了蜜珠一个道理。
越是俊美的男子,说的话越是要打折扣。而越是能在嘴上说出真心,花言巧语的男子,他们的真心也就越是简陋,甚至虚假、没有。
能用言语达成目的了,男子自然就不稀罕再用珍贵的行动去表达。
责任、担当,以及其他作为男子应该有的完美品格,是能在需要的时候,在面上装出来的,因为这样能取信于人。
但当他们真的得到了想要的人和东西后,能不能践行当初言语描绘的承诺,全靠良心。
很不巧,蜜珠看过一个看似清俊绝伦的男子,所展露了温柔深情之后,骤然扯掉面具,露出狰狞面孔的模样。
况且,那人还是自己相识已久的竹马。
这让蜜珠哪怕在面对其他男子的时候,生出表面上的信任,相信也有良善的人,但却在触及情爱方面,毫无任何旖旎之想。
“无名教习,我只需要你完成交易,教授我暗器之道,成为我弟弟的教习。”
“你今天话多了。”
蜜珠起身走到窗边,伸出手,将窗棂往下一拉,合上。
挡住了那张木质面具,也好像这人方才的话,所带来的一些类似冒犯的冲击,也被一同阻挡在了脑子之外,就跟没听过一般。
窗棂落下,将原本近在咫尺的姑娘,挡在了一窗之隔的位置。
华宣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