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儿姑娘的尸骨,在入谷九日后葬于灵溪以南的风水宝地。村民们自发前往深山,寻了纹理细腻的金丝楠木打造棺木,更将她的牌位供于村中祠堂。
宗祠由蓬莱神祠改建,原本镀着金粉的神兽仍伫留正堂,护佑微安谷众人免灾无害。东西两偏厅,东厅供奉微安谷先贤,西厅只供奉嫣儿姑娘一人。
西厅左右楹联,赤底金文,赫然刻印“仁恕博爱,廉洁淳良”八字。
张药师打理完嫣儿后事,整个人没了往日的精气神,目中生气全无,只在听闻黎家家主和黎安按罪服刑后,有点气色。
黎家没落,微安谷谷主也需重新甄选,众人都推崇张药师,但他志不在此,婉言谢绝,此后常出入深山寻找五芝白花草。
药草寻到后,他闭门三日未出,按嫣儿留下的制药之法,制出红斑症解药。桑灵同紫苏,是第一批试药之人,五日之后,腕上红斑症果然尽消,身上也并无任何不适之处。
“桑姐姐,你瞧这件雪青纱袍好不好看?”
紫苏穿着一袭霜白锦缎,身披雪青纱袍,绾了个简单的流云髻,耳上缀一磨玉环,娇俏可爱。这三年,日日粗布麻衣,蒙纱遮面,她已许久未如此费功夫打扮。
如今身上红斑尽消,村中以鲜艳之物为邪祟的禁忌也破除,她终于可穿上漂漂亮亮的衣裳,打着胭脂抹点粉。
“自然是好看。”桑灵眸中含着清浅的笑意,由衷夸赞。
不止衣裳好看,人也颇为清丽灵动。
“镇上集市有许多有趣的玩意儿,桑姐姐陪我去逛逛。”自身上长了红斑,紫苏已两年多未赶过市集。
方用完早膳,便着着急急拉着桑灵出门。
院门一开,身着绯白相间锦袍的宋言亦好整以暇斜倚在门框,他身形笔直修长,束发高扎,额间几缕碎发自然垂于脸庞,目如灿星,眸光方捕捉到桑灵,便晶亮几许。
“灵儿,我也想同去。”
自寻到嫣儿那日起,桑灵便发觉宋言亦变了。
以往,他总喜一个人在竹林练剑,这几日却不知为何常在她身边徘徊,还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冒出,缠着要同她一起。
一起便一起,正好缺个拎重物之人。
三人行至村口,瞧见了初入微安谷撞见的六岁孩童,她手握一靛蓝纸鸢,小跑几步放至苍穹。步子太小,手中丝线也缠绕打结,纸鸢未飞一丈便颓然坠下。
小姑娘可怜巴巴立那,泫然若泣,即将哭出声,一袭绛紫布裙的妇人连忙迎来,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安慰。
待他们出村,小姑娘已在娘亲教导下,将纸鸢送上苍穹。
约摸一个时辰,他们才赶至微安谷附近的四方镇。还未进入市集,桑灵便察觉此处安静地可怕。
本该喧闹的市集,无一丝一毫摊贩的叫卖声,临近街铺的人家也个个闩门闭户。行至集市,街道上空空荡荡,十丈远的馄饨铺桌椅被砸烂,右手旁的当铺,门窗尽毁,其内货物被抢夺一空。
“怎么会这样?”紫苏苍白着脸,满目诧异,小跑至西南一角的胭脂铺。
“这里之前十分热闹,我最喜此处的胭脂。”
放置胭脂盒的木架,已被刀剑劈烂,其旁的青石板上残留着极为明显的拖痕。
“若不是流寇,便是官府的人。”
桑灵伸手抚触案台的凹槽,断面齐整,干净利落,是一帮常年舞刀动枪之人。他们在镇上四处搜寻,许多人家的院门均被踹开,院中空无一人。
敢如此肆意妄为,官兵作乱的可能性更大。
桑灵记得,张药师曾说过,百济堂的药童去镇上赶集后再未归家,他阿爹前去寻人亦无故失踪。居住在镇上之人,恐怕同他们二人的命运一般,均被抓去扩充军营。
如此乱世,皆因苍执竟开疆拓土的狼子野心,可如今至女主唐霜霜出现,还余整整四年。
三人一无所获,败兴而归,行至村口,见一靛蓝纸鸢被人踩碎,残缺不全,其上不仅沾满污泥,还溅有血渍。
小姑娘对这纸鸢喜爱非凡,怎会轻易丢弃在此处?
“出事了。”桑灵娥眉紧蹙,心情忐忑,跟在宋言亦身后,一步一步踏入村中。
村头的人家大门敞开,院中之物已被洗劫一空。他们三人进屋寻找,未见到任何人影,门框上留有一血手印,血迹新鲜,作乱之徒才走不久。
“燕儿,燕儿啊!”
隔壁传来妇人凄惨的哭声,三人迅速绕至院墙另一侧。
进门后所见,让桑灵瞬间红了眼眶。几个时辰前还在村口放纸鸢的小姑娘,此刻双目紧闭,满身是血地躺在妇人怀里。
“大娘,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深吸一口气,才哽咽出声,妇人哭肿了双眼,嗓音也嘶哑地不像话,“方才来了几十个身穿盔甲的官兵,说奉旨抓人充军。
他们将村里男丁全部捉走不说,还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燕儿只不过想护住纸鸢,结果…结果…”
燕儿稚嫩的脸庞上泪痕已干,瘦弱的胸腔被血红浸润,其下是一条长长的刀口,那帮畜生竟连孩童都不放过!
“桑姐姐你瞧,那冒烟处似乎是百济堂!”
桑灵的思绪被紫苏急促的呼唤打断,闻声望去,村落西南一角正冒着浓烈的烟雾。
“张药师…”她心中咯噔一下,慌忙赶往百济堂。
等三人赶到,火焰已熄,刻有鸟兽图纹的楠木大门黑漆漆一片,瞧不出原来样貌。越往里走,烧毁越严重,主屋廊柱倾倒,只余几截残梁孤零零伫立在那,西侧的书房更是塌于一片焦土,其内医书药籍化为灰烬。
“张药师呢…”桑灵目中无措,颤抖着手拽住救火老妪的衣袖。
“那帮土匪闯进百济堂抢掠,夺走财物后还放了把火,张药师想要护住嫣丫头留下的医书,不顾劝阻冲进了书房。就再也未…未出来!”
老妪年事已高,身子骨大大小小的病痛,皆由张药师费心医治,如今伤心欲绝,瘫坐在地丢了魂。
“那帮土匪,绑走我儿,还害了张药师!”
在老妪悲戚的哭喊声中,桑灵沉着步子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踏入烧毁殆尽的焦土之中。
在断壁残垣的一隅,她瞧见一卷缩隆起之物,目中一直打转的泪,终是控制不住成串落下。
张药师的一生,皆活在宗族祖辈丰功伟绩的重压之下,张家世世代代为宫廷御医,医术了得,但他资质平庸一事无成。
是嫣儿的出现,救赎了他,让他不再自怨自艾,努力研读药籍,钻研医理。奈何红颜薄命,他失去了嫣儿,又怎可再失去陪伴他上千个日夜的医书药籍。
他同他珍爱的一切,一并消亡了。
按书中设定,苍执竟执政前四年,暴虐无道,重徭役喜征战,民不聊生,直至女主唐霜霜的出现他才被感化,成为勤政爱民的明君。
然,女主未出现的这四年,人命贱如草芥,有太多同燕儿一般的孩童,永远长不大,亦有太多同张药师一般的人,苦苦挣扎却只是从一个深渊坠入另一个深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而今乱世,她怎可偷生于安稳一隅。更何况,连微安谷这四面环山的隐蔽之处,皆被摧毁,普天之下何来乐土!
“宋言亦,我们一道去南疆吧。”
处理好张药师的后事,已是三日之后,桑灵面容些许憔悴,立于墓前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
她要赶往南疆,提前寻到女主,推动书中剧情加速发展,让苍执竟和唐霜霜早日相遇。如此,才能结束这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的乱世。
但南疆诡谲离奇,崇信巫蛊之术,又常年笼罩在令人致幻的瘴气之中,此番前去她需要宋言亦相助。
“南疆?”
宋言亦一袭玄青袍衫,抱臂立于她身后。这几日桑灵不开心,他便跟着不开心,如今听闻“南疆”二字,剑眉蹙得更紧。
“灵儿,我失信于人,去了会被白承长老追着砍。”
一月前,他与白承长老相约在青娅湖畔比试剑善术,却身中剑毒,因此失了约,她应是知道的。
思及此,他心中还有颇多疑窦,
“灵儿,我书信告知白承长老,自己中了必须卧榻十日之毒,无法赴约。但他气愤不已,在回信中说我贪生怕死,为了躲他竟编造出如此滑稽可笑之毒。”
读信至今,他仍胸中窒闷非常不服,是灵儿告知他,若不卧榻十日便会毒发身亡,怎会有假。
“灵儿,这世间是有此毒吧?”
宋言亦长腿一迈凑近桑灵,俯身与她四目相对。
俊秀深刻的五官近在咫尺,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尤其那对黝黑明亮的眸子,干净纯粹,将她小小的身影完全包裹在内。
桑灵一时滞愣,缓过神来后迅速退后一步,她眼神飘忽却回答得斩钉截铁:
“有!怎会没有!”
那日虽是为了哄骗他随口一说,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怎会没有此种毒药。
就算真没有,她也不承认!
“我就说,灵儿断不会骗我。”
宋言亦眉眼弯弯,满目信任,单纯澄澈的目光瞧得桑灵愈发心虚,她连忙撇过头,岔开话题,
“明日我们便启程。”
“可白承长老,确实难缠…”宋言亦犹犹豫豫,毕竟第一次失信时,那老头举着剑追了他十里地。
“此去南疆道路艰险,若我孤身一人遇到奸恶之徒,怎办?”
桑灵苦着小脸,可怜兮兮瞧向宋言亦。他的目光方与她对上,便失去万般顾虑,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只想让她开心,连忙应允:
“灵儿,我们明日便启程。”
“好,宋言亦真好~”
此话一出,宋言亦的脑袋更晕晕乎乎了~~~
收拾行李时,思及他与唐霜霜的羁绊纠葛,桑灵十分不放心,苦口婆心嘱咐:
“宋言亦,我会熬粥的,去了南疆不许你随随便便喝其她女孩子煮得粥,饿了唤我便是。”
“还有,不许瞧见好看的女孩子便觉着与娘亲相似,一股脑儿陷进去。”
“还有,…”
……
桑灵陆陆续续说了许多,宋言亦不知听进去几句,总之他此刻眉目舒展,心里眼里皆是愉悦。
灵儿,果真心悦于他~